駕禦秦國馬車的四個駕駛員,嫪毐、邯鄲姬已經被解除駕照了,接下來是呂不韋了。

呂不韋確實數有大功於秦國。在他為相的十二年中,先是鏟平周天子的殘餘王族勢力,接著任用大將蒙驁(此人在前年--公元前240年死了)、王翦攻取趙魏韓百餘座城池,先後在中原建立三川郡、東郡,控製豫西走廊,斷截天下南北之腰,甚至兵躍中原,拔取中原東部的衛國,流徙衛君。並且呂不韋阻遏和成功地擊敗了魏無忌和龐暖先後組織的諸侯聯軍合縱攻秦戰役,獲得了第四、第五次反圍剿的勝利,徹底澆滅了六國複強的最後希望。

秦王政的父親子異本是一個在趙國做人質的“庶孽”(王族姨娘的孩子),他能回到秦國繼承王位,確是由於呂不韋這位大商人“破家”的金錢資助。沒有呂不韋相救,秦王政早就在邯鄲被圍期間,當作人質的兒子被殺掉了。想到這裏,秦王政陰鬱的臉上,也不免閃出一絲柔情。呂不韋可謂功勳卓著。今天他秦王政能夠順利親政,體會君臨萬眾的榮耀,全賴呂不韋的鼎立襄助。呂不韋沒有篡位的行跡,相反他是平叛有功,平息了嫪毐大哥的軍事政變,免去秦王的殺身之禍。

但是,秦王政臉上的柔情轉瞬即逝。呂不韋和嫪毐一樣,都威脅了王權。嫪毐畢竟隻是個暴發戶,而呂不韋是三朝元老,在秦國根基很深,掌握全國軍政大權,長期任用高品質人才,織起了一個勢力盤根錯節的大網。秦王政喜歡讀韓非子的書,帶有很強的專製欲望,深知君主必須獨製的政治法則,而剛好呂不韋也迷戀權力。解決這類爭端的辦法當時隻有一個:秦王政或者呂不韋,其中一人實質性地退出權力結構的最高層次。

於是,秦王政命令呂不韋退休,回到封地洛陽去,罪名是與嫪毐叛亂事件有牽連(這話也不是完全捕風捉影,至少嫪毐當初是呂不韋抬舉起來的)。秦王政說:“本來應該誅殺呂不韋的,但念於他侍奉先王功大,再加上你們這幫遊士辯客的遊說,寡人才不忍致法,姑且退休吧。”

呂不韋謝恩,被發配去了河南!當時正值十月,一場西部的大雪,出人意料地到來,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夜晚,它悄然無語地灑向大地,鹹陽作為一個龐大而孤獨的城也不可避免地夾在雪中,黑夜中的雪線條條降下,城市的屋頂揭示出幽藍的天空。一切仿佛夢一場:呂不韋被罷了官,趕出鹹陽,惶惶如喪家之犬,年已五十來歲。

呂不韋東出函穀關,來到封邑洛陽。在接下來的一年裏,呂不韋實在應該多看一些老子道家的書,但是他迷戀權力的老毛病跟他年輕時候用五百金投資子異時一樣嚴重,呂不韋還是巴望著有一天能夠重返政壇,所以借助諸侯各國的媒體(也就是當時所謂的“賓客”)從野外向鹹陽城施加壓力。史書上說:“諸侯賓客、使者相望於道,請文信侯。”意思是各地的媒體和諸侯使者紛紛向秦王政求情,絡繹不絕。但是,適得其反,秦王政不但沒有再次起用呂不韋的意思,反倒震驚於呂在民間和諸侯間巨大的影響力,恐其為變,立刻發出更深更遠的流放令,把呂不韋驅逐到偏僻的四川山溝裏,看他還怎麼跟媒體勾搭!

流放令是這麼寫的:“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你們全家快滾去四川吧。

呂不韋深感寒心,他其實並沒有造反的意思,隻是想重回政壇,襄助秦國大業,實現他在《呂氏春秋》上倡言的君臣合作共治。可惜他實在太不了解秦王政了,秦王政是古來最獨的人,不肯與任何人分享權力。呂不韋在一片淒涼和憤懣之中,幹脆舉起鴆酒,飲鴆而死。這件事發生在公元前235年。

呂不韋的死,確實挽救了他的三族。否則,以秦王政越發苛逼的態度來論,呂不韋再跳耀下去,非得全家誅滅不可。呂的自殺,大約也是為著家族利益著想吧。

即便如此,呂不韋死後,還是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政治風波。呂不韋的賓客及門生故吏數千人,偷著舉行了盛大的遊行集會,以給呂不韋出殯為名,從洛陽直至郊外的北邙山,折騰了一通。這種大規模的會葬行動不無政治示威之嫌。秦王政聞之,下令徹底打散這股勢力。呂不韋的門生故吏,凡是有臨葬者,一律驅逐出境,如果是秦國人,目前擔任六百石以上年薪的官員,剝其爵位,遷徙於房陵,五百石以下年薪的,不管有沒有臨葬哭喪,一律遷徙,從而徹底把呂不韋的遺留勢力清除了。秦王政還在政治輿論上嚷嚷道:誰敢再“操國事不道”(為國家辦事不老實),如同嫪毐、呂不韋者,寡人必籍滅其滿門!

秦王政確實是個寡人啊,而所謂“老實”(道)的標準,大約就是聽寡人的話了。

秦王政的強壓手段,使人臣和群眾無不側目,再也不敢“不道”了,秦國政治,從此走向了一種缺乏臣民各階層參與的極端獨裁政治,法家倡導的強化君權,被秦王政錯誤地推向了極點。直到二十八年後,隨著秦王政的死去,獨裁政治再也撐不下去了,各階層人奮起反抗,大秦朝迅速坍塌解體。

獨裁,不但不利於穩定,也不利於建設。因為他剝奪了臣民各階層的參與權。

秦王政的獨裁,葬送了秦國一貫的、進步的、清明的政治作風,倘不是他,大秦朝在統一六國後將不會如此短命。

瀟水曰:秦王政的專獨體現在諸多方麵,譬如對呂不韋事件的打擊麵越拓越寬,直到開始“大索”,類似肅反運動,排查任何與嫪毐、呂不韋有牽連的人。到了最後,秦王政幹脆發現所有來自六國的人,都跟呂不韋有牽連!於是他下達了曆史上著名的“逐客令”,一反秦國在曆史上任用六國人才的優秀傳統,大舉驅散六國來的布衣英才,暴露了秦王政的獨裁麵目。

這時候,呂不韋的門客之中,有一個叫李斯的英才,在被驅逐回國的道路上,冒著生命危險,上書勸諫秦王政,不要為了謀求穩定就自斷其臂啊。人才沒了,秦國雖然穩定了,不會再有造反了,但是誰去賣命打江山啊。相反,六國用了這些人才,秦國豈不危矣,這不是資糧於敵嗎?快別幹這樣揮刀自宮以求清靜的傻事了,清靜是清靜了,沒法傳延後代啦。這就是李斯著名的《諫逐客疏》,古來烈士讀之,無不扼腕共鳴振慨,李斯豈不偉哉!

秦王政也覺得自己是氣糊塗了,於是停止肅反擴大化,並且從此留意提拔李斯。但是秦王政的專獨性格,卻其實一天也沒有收斂。後來他每天閱讀五十斤重的公文,一切國政細小皆專斷於他,生怕被臣下架空了。秦國臣僚隻能俯匍待命,無聊充數罷了。一切都是聽他一人獨自裁決。他實在是受《韓非子》的毒太深了,再加上年輕時候的嫪毐叛亂案,使他一輩子害上了被迫害狂妄症。

我曾在博物館裏看到一隻戈頭,上邊刻著“相邦呂不韋造”,這是呂不韋在這個地球上的唯一遺物。其中“相邦”就是相國的意思,後來漢朝人為了避諱劉邦,才把史書上的相邦都改叫相國。

關於相國呂不韋的死,給我們一種普遍的啟示是:做人要紮實厚道,不要投機取巧。

在我們偉大的祖國,善於“養氣”“克儉”和“製欲”的傳統人民,總覺得放債和投機不是好事情。呂不韋卻正是中國放債投機業的祖宗爺,放出一千斤黃金,回報是十年的萬戶侯,豈不讓人又羨又憤。好在呂不韋投機取巧,終遭報應,萬戶侯轉瞬變成糞土,一杯毒酒結束了這個放債投機家徒勞的一生。活該!

於是,還是不要投機冒險的好。實實在在、有板有眼地生活,一直是中國人的價值觀。

其實,呂不韋的死,並不關什麼投機和冒險,他的死,有更深刻的原因:

呂不韋認為,君主不能私有天下。這個思想他反複在《呂氏春秋》一書中提出。雖然這見解很進步,卻跟秦王政(後者更喜歡專攬權力)大唱反調。這就是呂不韋必死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