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雎看秦昭王真聽自己的,已經對自己有了信任,於是這才對秦昭王講更重要的命題了。這一天,倆人又在宮中密談,範雎說:“臣居山東之時(函穀關以東,意思是在魏國的時候),聞齊國有貴族田文(孟嚐君),不聞有齊王。聞秦國有宣太後,有相國魏冉,不聞其有秦王。如今的秦國,太後用事,魏冉用事,華陽君(宣太後另一個弟弟)用事,您也用事。但我們知道,百人輿瓢而趨,不如一人持而走疾。一百個人抬著一個瓢奔跑,其實還不如一個人端著瓢走得快(三個和尚抬水沒水吃的道理)。如果把秦國比作盛水的瓢,那麼這麼多人分權管理,國家必然四分五裂。”

秦昭王聞此肺腑之言,霍然悚動,長跪而起(好像官小的人見了官大的領導,就把屁股從腳後跟上抬起來。從前齊人三傑見到晏子,就是因為沒有把屁股抬起來,被晏子“二桃殺三士”給幹掉了)。秦昭王聽了範雎一席話,長期蕪雜崎嶇的心境,似乎閃出一些透亮。

範雎接著說:“在秦國,從一鬥俸祿的小官吏(相當於現在科級幹部),一直到軍尉、內史和大王的左右近臣,有哪個不是魏冉的親信呢?如今秦國太平無事尚可,一旦烽煙四起,戰亂頻生,我看大王您必然在朝廷上更加孤,甚至未來得國者,不再是大王的子孫。”這時,旁邊已經沒有偷聽密談的了。倆人的談話就像雨隱藏在夜色裏,雨水的事實不久就將影響整個清晨。

倆人繼續在宮中下雨,範雎說:“現在,太後和魏冉的使臣分散諸侯各地,虎符流布天下。他們征發強壯的兵士,誅伐四方的諸侯,莫敢不聽。每至戰勝攻取,財貨全歸到魏冉的封地,戰敗則國家任其窮。國家的幣帛,搜刮淨盡都送往太後的私室,四境以內的財物,都從各處運往華陽君的封地。他們的私家富重勝於大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這樣,這個人一定是病得不輕了(肯定是得了小兒麻痹)。”

秦昭王聽到這裏,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還好,表麵上尺寸還恰當。後來,韓非子也說過:“腓大於股,不能趣行”--小腿粗是有好處的,但是一旦比大腿還粗,人就沒法走路了。這個寓意就是說,貴族的臣權怎麼可以高於王權呢。然而秦國確實處於太後與四貴包圍一王的狀態。

範雎接著列舉了國際上一些知名的苦主:“齊莊公、齊湣王,乃至趙武靈王,這些都是著名的苦主。從前齊國崔杼專權,用箭射擊齊莊公的屁股,殺死了齊莊公。淖齒這家夥抽了齊湣王的筋,是最近的事情。他把齊湣王用筋吊在莒城的廟梁上,宿夕而死,真慘啊。還有李兌專趙國之權,囚趙武靈王於沙丘,百日而餓死。這些著名的窗邊族國君的死法,您還不警惕嗎?”範雎的意思是,如果您不采取措施,您會死得很難看?

秦昭王聞之大懼,冷汗涔涔,屁股也因為長時間抬起而吃力發抖,實在擎不住了,又頹然地癱坐在後腳跟上。秦昭王終於打定主意,與太後的四貴黨對戰。於是,秦昭王陰悔的心情一掃而空,而此時抬頭,窗外正是雨後的早春天氣,一時間大雁飛翔的身影,穿梭在澄明政治的上界。布衣之士範雎憑三寸不爛之舌,先獻遠交近攻之策,今又離析秦王與太後之黨,有功,被秦昭王從客卿的職位繼續提拔,一飛衝天,被擢為秦國最高行政官--相邦。這種事情即便在普遍尊崇布衣人才的戰國世代,也是不多見的。秦國從此也一貫走向了布衣卿相的路子。

但是秦昭王也不好對老媽下手,於是拖到了年底,老媽宣太後自然死亡,秦昭王才正式對太後黨開戰。

失去了太後這個主心骨,太後黨在秦昭王、範雎一派的淩厲攻勢下土崩瓦解:魏冉被剝奪相位,限期離開鹹陽,由範雎接任,範雎成為秦國的百官總長--相邦;其他三貴也被舉家逐出函穀關。當然,秦昭王和範雎為了迎來這勝利的一天,也是經曆了數月苦心孤詣的策劃和勢力積蓄。兩人經常把黑夜熬幹,直到陽光敲破他們的額頭,在私謀密劃中建立起了生死友誼,從此範雎被言聽計從。後來範雎片言隻語就能促使秦昭王殺死“太後黨”的遺將白起,可見範雎受信用之深。

不過,範雎後來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專權嫌疑,終於也被秦昭王借故將人頭砍下,也就是本節開頭在農貿市場裏的那一幕,從而完結了一個布衣寒士慨慷淒婉、花開花落的異樣人生。

春天高低不平,禽鳥南北飛翔,在範雎倒下的地方,長起了異鄉的小花。謝謝範雎的故事和異鄉小花,人的一生啊,多像一隻草率的魚,遊動中一無所得。

曾經處心積慮的君權與相權,利用和被利用的微妙關係,種種辛苦萬狀,如今卻覺得淡如落葉與花,煙雲過眼,散去都不值得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