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後,當範雎站在行刑隊長指揮的一排斧鉞手的前麵,準備領死的時候,寒風漫不經心地卷過哀傷的農貿市場。範雎臨死整理著自己跌宕仰伏的一生,一定依然記得初次見到秦昭王的情境。當時,他正在甘泉宮裏迷了路,秦昭王從他的背後走來,宦者大喊道:
“秦王到--”
範雎嗤笑一聲,脫口而出:“秦國安得有王?秦國獨有宣太後、魏冉耳。”
秦昭王的臉騰地紅了,此時他已當政三十六年,實際隻是“伴食”了三十六年,而不是“獨食”,權力都在老媽宣太後手中。秦昭王是個孝順的人,他不敢正視自己心中的那股躁動。但是範雎帶給他了更大的不平靜。
秦昭王把範雎帶到一個私密的屋子裏交談。屏退左右,宮中虛無一人,倆人跪坐著,開始研究如何造老媽的反。但是,據史書記載,即便這是二人密談,但“左右多竊聽者”,秦昭王的身邊都是太後的諜報人員。所謂疏不間親,範雎新來還沒有獲得秦昭王的信任,就說離間其骨肉的話,是自取其死呢。於是範雎就隻說宣太後的弟弟相邦魏冉在對外軍事策略上的錯誤,揀這個不很敏感的話題,先看看秦昭王的反應再說。於是範雎說:“秦國有奮擊百萬、戰車千乘,以秦卒之勇,車騎之眾,攻打諸侯,猶如韓盧而搏擊瘸腳的野兔子(韓盧是韓國著名的獵狗品種,跟狼差不多)。可是秦國十五年來閉關不出,不敢窺兵於山東諸侯,這都是魏冉的失計導致的。”
秦昭王恭敬小聲地問:“寡人願聞其失計。”
此時正是公元前271年,華陽戰役兩年後。範雎說:“魏冉為了擴充自己在東方的封邑陶地,如今就想越過韓、魏兩國而伐齊之剛、壽,跋涉千裏,勞而無功,就是失計。出去的軍隊少了,對齊國沒有威脅,出去的軍隊多了,則消耗秦國,鄰國就可能乘虛而攻入秦國。因此,千裏迢迢越過他人之國而攻打更遠的國家,是戰略上的下下策啊,是典型的遠攻近交!當年,齊湣王的相國田文(孟嚐君)就犯了遠攻近交的錯誤。他不遠千裏,攻打楚國,破楚軍殺楚將,但所辟的千裏之地,一尺一寸齊國也沒有得到。因為齊國不與楚國接壤,無法接收土地,隻好都贈送給了韓魏,白白壯大了自己的鄰國。更倒黴的是,齊軍長期運動,疲乏不堪,齊國國內困頓,不堪一擊,終於他的惡鄰組成五國聯軍(樂毅之徒),大破之。至今齊國一蹶不振。望大王一定要吸取齊湣王的教訓。戰略上要實行遠交近攻,以東鄰的韓魏為主要目標,蠶食東進,步步為營,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Little by little,就像蠶食桑葉一樣,大王稱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秦昭王稱善。於是當即任命範雎為客卿,參謀兵事。不過,雖然範雎提了意見,魏冉隨後還是帶著秦兵去打齊國剛、壽,並且拔取之,都收歸了自己的封邑。
瀟水曰:所謂“遠交近攻”,就是結交遠方大國使得它不幹預自己對就近國家的進攻,從而安然攻擊近處國家,逐層向外推進。但是,遠方大國是不肯這樣跟它結交,縱容他就近吞滅小國的,所以此前是“近交遠攻”,以打擊遠方大國。譬如蘇秦的合縱齊、趙、魏、韓、燕西攻秦,秦剛剛搞完的合縱趙、魏、韓、燕東五國攻齊,都是近交遠攻,以削弱遠方大國。如今,秦通過剛剛的五國合縱攻齊(屬於近交遠攻),已經將齊摧毀,齊不得不接受秦的“交”,所以接下來應該開始搞“遠交近攻”了。實際上,秦國自五國合縱攻齊以來的十三年中,主要進攻的是魏、楚,以及三次攻趙,倒都基本屬於近攻,就今年魏冉結合韓魏遠攻齊國剛、壽,是一次錯誤的“近交遠攻”。這隻是偶然一例。範雎不過是硬拿這事當把柄,攻擊魏冉罷了。倒不能說,自五國合縱攻齊以來,秦一直全是錯的(不過,其中攻魏多次,是不太恰當,這個已經說過了)。總的來講,可以說,秦這幾年,實際已經步入“遠交近攻”,隻是範雎理論上明確了它,並將它作為一個新階段的國策給定了下來。
不論近交遠攻還是遠交近攻,實際不在於遠近,重點是強弱,實質是先聯合弱國,把對立強國搞垮(搞弱),然後再撫慰、敷衍該舊強國,而平定弱國。戰國中期多是近交遠攻,即爭奪對中原的韓、魏的控製權,以挾韓魏對戰遠方大國。(這種模式輪換了好幾圈。)如今齊國在這種打擊下不行了,就可以走到了遠交近攻的階段,對於秦來說。
範雎被任命為客卿,隨後到了第三年,秦昭王在範雎的協助謀劃下,奪取魏國懷邑。到了第五年,公元前266年,又拔取魏國刑丘。隨即範雎把“近攻”的重點轉向韓國,因為韓國在中原西部,比魏國離秦國更近,範雎建議兵分兩路橫出,南北割裂韓國為三,以便最終奪取韓國北部上黨。秦昭王批準了這一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