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3 / 3)

“他三個多月沒有信來了,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素貞低聲解釋道,這次她兩隻眼睛牢牢地望著田惠世的帶著茶汁發亮的唇須,等著他的回答。

“我知道,我想是不要緊的,”田惠世搖搖頭答道。停了一下他又加一句:“在上海做工作的人並不少,他們知道對付日本人、對付漢奸的辦法。”

“田先生,你見過劉波嗎?”文淑問道。

“我從前見過他兩麵,是個痛快的人,”田惠世答道;“我這回在香港還聽見人講起他。”

“講他什麼?”素貞說,她的兩眼發亮了。

“說是日本人很注意他,他接到幾次漢奸的警告,不過他一點也不怕,”田惠世興奮地說。

“那麼你想他不要緊嗎?”素貞變了臉色,聲音略帶顫抖地急急問道。

“我想不要緊,他們在一起工作的人不少,”田惠世毫不遲疑地、樂觀地說。“我從前在上海也接到幾次怪電話。我一點也不在乎。結果我還不是安全地出來了!”說到這裏他又爽朗地笑起來。

素貞不作聲,她沉思地望著天空。文淑帶著讚美的眼光看田惠世,她想:這個老人倒很可愛。她忽然把嘴放到素貞耳邊低聲說:“我喜歡他。”田惠世沒有聽見她的話,他自己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田惠世獨自笑了片刻,便給自己再斟了一杯茶,拿在手裏,悠然自得地慢慢喝著。他的眼光在素貞和文淑兩人的臉上輪流地停留了一會兒,顯然不同的兩種表情使他感動。在一張臉上他看到青春的歡樂,在另一張臉上他看到深情的關切。“這都是年輕人的情感,”他想道。他覺得這樣的情感多少有點可笑,但是他忽然又想起來:它們同樣地表示著青春的力量,這正是他失去了的東西。現在他看出來她們跟他中間的距離了。他沒有那種輕易起來的快樂,也沒有輕易起來的悲哀。對一切的事情他的反應來得比較遲鈍,因此他能夠常常保持平靜的心境。一陣隱微的不快開始搔著他的心。他這時又想起了那個“老”字。同時他發覺他的背已經鬆弛地俯下來了,好象是五十年的生活從上麵壓下來似的。於是他開始掙紮,他的眼睛在天空中找尋助力,廣闊的視野使他的眼睛明淨了,剛剛一陣微風吹到他的臉上,他吸入一股清涼的空氣。他感到一陣爽快,仿佛整個身子都輕鬆了許多。他忽然低聲自語道:“我的感覺並不算遲鈍!”他閉上眼,過了片刻,又睜開。月亮象一張熟習的臉親切地對他微笑。他也想笑了。“我還能笑。我並不老啊!”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反複地說。他不知不覺地笑了起來。

五十年的生活被這一笑吹散了。他立刻挺起胸膛,一口氣喝完了杯裏的餘茶,把茶杯放在圓桌上,他的眼光挨到文淑的臉。文淑帶笑地問道:“田先生,你為什麼無緣無故地笑起來?”

“我覺得有趣,五十年的生活一下就跑了來,一下又給我趕走了,”他笑答道。

“五十年!這樣長的時間,你怎樣過的?田先生,你怎麼能夠笑得跟小孩子一樣?”文淑好奇地問道,她好象在跟田惠世開玩笑,其實這真是她想知道的一個問題。她平日常常說:我隻活到三十歲。她害怕想到三十歲以後的日子,換句話說,她怕老。素貞在旁邊沒有講話,她出神地望著田惠世的笑臉,她臉上的陰雲也慢慢地消散了。

“這種味道是說不出來的,”田惠世說著又想了想,“這句話也不大清楚,我覺得四十年糊裏糊塗地就過去了,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意思,不過總不及最近十年有味。隻有最近十年我才覺得日子是一天一天地過去的,這就是生活的味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文淑直率地說。

這時田太太捧了一個福建漆的盤子走來了。盤裏放著三個杯子,都滿滿地盛著可可茶。田太太把杯子送到兩個年輕客人的麵前,她們都站起來伸出雙手去接。田太太還笑著說了兩句客套話,就在一把空著的椅子上坐下。她的兩個麵貌相似的孩子正站在走廊上講話,並不曾跟著母親走過來。

“請喝了可可,我慢慢講給你們聽,你們在這裏多坐一陣也不要緊,”田惠世說。

素貞仰起頭看天,月亮還沒有移到她的頭頂上,她並不作聲,隻是捧著杯子喝可可茶。文淑卻興奮地說:“好,好,我們等著你講。”

田惠世看了素貞一眼,他暗暗地點一下頭,同情地微微一笑。他從杯裏喝了兩口,便講起自己的故事來,在講了兩段以後,他把可可茶喝光了,可是杯子始終捏在他的手裏,有時候還跟著他的手在舞動。

田惠世在年輕的時候有一個嚴厲的父親。那個虔誠、固執、拘泥地守著教義的基督教牧師在教義中看到的恨更多於愛。他頗象某一些初期的傳教者,喜歡拿最後的審判和永久的受罪去嚇人,卻不肯給他們一點愛的安慰。在家庭中他是一個專製的君主,他的話全是法律,絕對地支配著子女們的生活。最大的女兒在未成年時就被他遣嫁到菲律賓去了,以後再沒有得到她的消息。第二個兒子被他送到一個外國人辦的學校裏去研究神學,還沒有得著做牧師的機會就死了。第三個是田惠世,他在小孩時候便以聰慧出名。他對文學感到極大的興趣,喜歡閱讀舊詩和。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國文成績超過了全班的同學。可是不等到他把中學課程修完,他的父親忽然決定送他到一個教會醫院裏去學醫,他的抗議沒有用,他隻好順從父親的意思,拋棄了那些被父親認為不良讀物的書本。在醫院中他度過了四年的長歲月,在這期間,他學會了忍耐。起初他極力壓下年輕人所常有的種種幻想:使自己熟習於難聞的西藥的氣味和單調的生活。可是一年以後,他的心境開始改變了,他覺得他的眼睛也睜大了。他看見了人民的貧苦的情況。從那些每天擁擠在醫院的掛號室裏或者施診處的衣服襤褸的男女的口中,他聽到種種慘痛的故事。一點普通的藥,一句安慰的話,似乎減輕了他們的不少痛苦。人居然可以這麼容易、這麼有效地幫助他的同胞,這是他以前完全沒有想到的事。現在這些誠實、簡單的臉上的笑容使他看到了一條新路。他的心安了。許多時日來他時常從他的先生,那個頭發花白的英國醫生那裏聽到的關於教義的話,忽然很清澈地在他的心裏再現了。他似乎到了徹悟的境地。他父親使他不明白、使他誤解的東西,他那位外國的先生卻給他解釋清楚了,生活又貢獻了旁證。所謂永久的受罪和末日的審判都象陰影似地消散了。他抓住的隻是一個清清楚楚的“愛”字。從此每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小小的屋子、關上房門、打開《新舊約全書》的時候,他覺得心裏湧出了愛的泉源,他仿佛見到仁慈的“主”的麵貌了。他用了顫抖的聲音讀著福音書裏麵的句子:“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敲門,就給你們開門。”--“你擺設筵席,倒要請那些貧窮的,殘廢的,瘸腿的,瞎眼的。你就有福了,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你還隻缺少一件。去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就必定有財寶在天上。”--“我賜給你們一條新命令,乃是叫你們彼此相愛,我怎樣愛你們,你們也要怎樣相愛,你們若有彼此相愛的心,眾人因此就認出你們是我的門徒了。”--“人為朋友舍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這些新奇的教訓,從前被他完全忽略了的,如今卻象熟朋友似地叩著他的心的門,給他的心喚起了極大的喜悅。顫抖的不僅是他的聲音,他的整個身子都震動了,好象被一種力量搖撼著似的。他的心的門大開了,愛和同情沒有陰攔地流進去。光明照透了他的全身,一切陰鬱的思想都逃走了。他第一次看透了他自己。“天國是在你們的心裏,”現在他知道這句話是如何真實了。從這時候起他開始笑起來。他找到了“樂觀”。他忘了憂鬱,他更勤苦地從事工作,把他的全部時間都用來幫助人,愛人,尤其是愛窮人。過度的工作反而使他的身體強健了。他的心智也跟隨著時日發展。他成了一個早熟的人,在二十歲的年紀,他看起來倒象一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就在這一年他算是在醫院裏“畢業”了。院長在發了證書以後,還把他叫到家中去,起初著實誇獎了他一番,然後又說了許多激勵的話。一條新路橫在他的眼前。他到了自己開業的時候了。他的先生要他牢牢守住負責和犧牲的教訓,他並沒有違背一次。他把這作為職業,可是靠這職業養活的,與其說是他的肉體,毋寧說是他的精神。貧窮的人不斷地來,他那小小的診所永遠是擁擠的。他不僅把藥品拿給病人,他還給了安慰,他看見他的努力減輕了一些人的痛苦,然而貧窮卻象潮水似地在他的四周越漲越高。他的樂觀似乎受傷了。於是他又求救於他的“主”。晚上他努力睜著疲倦的眼睛,虔誠地翻讀他所喜愛的福音書。那些熟習的句子在他的眼前發光了:--“人若渴了,可以到我這裏來喝。信我的人就如經上所說從他腹中要流出活水的江河來。”--“我到世上來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裏。若有人聽見我的話不遵守,我不審判他。我來本不是要審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複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複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這仿佛是對著他講的話似的。他的痛苦得著安慰了,信心得著鞏固了。這仁慈而堅定的聲音又在他心裏喚起了愛的噴泉。每天看見那些沒有血色的汙穢的臉孔,帶紅絲的積著眼屎的眼睛和瘡疤遍體的身子,他不由得想著福音書裏的話:--“你們貧窮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你們的。你們饑餓的人有福了,因為你們要飽足。你們哀哭的人有福了,因為你們將要歡笑。”他把實現“主”的這個教訓作為他的生活的目標。他帶著年輕人的精神整天不知疲倦地勞苦著。他完全忘記了有一個時期曾經被他愛讀過的那些文學書籍。雖然他從那個教會醫生那裏學到的隻是有限的醫術,此後他也沒有功夫繼續研究,可是他對醫道已感到興趣,而且決定將這作為終身的職業了。他卻沒有料到他的父親又為他定下了新的計劃。

這計劃的第一步是要他和一個親戚的女兒結婚,他沒有見過那位小姐,可是他同意了。結婚以後他才發覺他得到了一個了解他而又體貼他的同伴。自然,她有一個美麗的外表,但是他注意的並不是她的美。他滿意的是那“善良的心”和“聰慧的理解力”(他自己這樣對人說)。正如一個著作家所說女人是更容易了解愛的宗教的,所以抹大拉的馬利亞當一切門徒都逃掉的時候還站在十字架下麵,也是她最先傳出看見基督複活的話。他的妻子也是一個了解愛的福音的女人。她給了他不少的安慰和鼓舞。在他那條路上他找到了一個同行的伴侶。現在在翻讀福音書的時候,是兩顆心跟著那些話悸動。這是他的最幸福的時刻。

他為這幸福感謝他的嚴厲的父親:卻料不到在很短的時期以後,父親忽然發出一個可怕的命令,要他跟著一個朋友到仰光去經商。他又順從地離開了結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去到陌生的外國。那個地方的生活是寂寞乏味的。他每天做些呆板的毫無意義的事情。要不是妻子不斷地來信安慰勸勉,要不是他每晚還有翻讀福音書的功夫,他恐怕也難支持下去,樂觀和信心都會動搖了。天氣的炎熱和人們對於金錢的狂熱,差一點悶殺了他。

但是他竭力忍耐著。一年……兩年……他的工作並沒有多大的成績,而商店主人(他父親的朋友)對他的不滿卻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了。“怎麼真的要在現世中實行基督的教訓麼?這個死讀《聖經》的書呆子!”主人在背後這樣批評他。主人自己也是基督徒!

在這裏他的空時間相當多,他不滿意同事們的那些娛樂,為了排遣寂寞,他又找到了那個老朋友--文學。自然他並沒有離開他的福音書,不過他同時也很熱心地讀著他在仰光能夠買到的一些文學書籍。詩歌,,散文,不論是新的和舊的,好的和壞的他全讀了。這閱讀給他的世界添了一點光彩,用他自己愛說的話,使他的精神生活豐富些。他覺得所有的書都引著人走向“主”的教訓,不管是從正麵,或者從反麵,就象是萬流彙集入海。書本上寫出的都是生命的呼聲,每個人都希求得著充實的生命。愛使生命繁榮,失去了它,生命就得枯萎。人並不單靠吃米活著。所有那些書本證明了兩句話:--“你們拿別人的汗造宮殿的人有禍了,每塊石頭都是罪惡!”--“犧牲是最大的幸福。”這兩句話包括了一切,它們包括了整個的世界。因此在讀書的時候,他常常被感動得流下眼淚,但是終於徹悟地點頭笑起來。

到第四年的雨季,他的父親忽然來了一封信叫他回國。那個嚴厲的老牧師倒更象一個帶兵的人,永遠發布命令,卻從不肯對接受命令的人說明理由。這“召回”完全出乎田惠世的意外,不過卻是他心裏盼望了許久的“好消息”。他可以和他的妻子見麵了!他可以離開這個“沙漠似的地方”了!(這是他常常說的話。)這次他非常快樂地順從了父親的意誌。

回家以後他過了一些愉快的日子。他得著朋友們的幫忙開設了一個西藥店。到年終結賬藥店虧了本,這是很自然的事,他送了不少的藥給貧苦的人,親友中也有一些人不付錢到他的店裏拿藥。為這件事他受到父親的責備,可是他自己很坦然,他覺得自己做了應該做的事。

然而兩年以後父親的最後一個命令又突然下來了。父親在教育界中為他找到了職務,要他在一個月內結束藥店到另一個縣城去就職。

這次他似乎應該反對,可是他並沒有,他連一句不平的話也不曾吐露,好象順從父親的意誌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

在學校裏他做的是行政方麵的事,工作使他感不到興趣,可是他仍舊竭盡自己所能地做去。生活單調,呆板。他在表麵上把事務安排得很好,許多人都稱讚他,然而他自己有時候卻感到了內心的空虛。忙碌剝奪了他的精神生活,肉體的疲倦使得精神漸漸地衰弱了。“軟弱”不時來試探他。這個世界還有改造好的希望麼?“主”聽得見他的呼籲麼?為什麼他必須長久生活在齷齪的環境裏?近來他翻讀福音書的次數也減少了。每夭晚上他辦完事略略休息,就覺得眼皮沉重地往下墜,他睜不開眼睛,倘若勉強睜開,也看不見什麼,他隻得簡單地禱告幾句就上床睡了。日子沒有光彩地在他眼前溜過。別人開始說他瘦了,有一次他給父親寫信,無意間表示了要離開教育界的意思,父親卻固執地寫了阻止的信來。嚴厲的責備的句子充滿了兩張信紙。他沒有答辯,他也沒有再向父親提一句離開的話。他隻是不住地在給他的妻子的信裏訴說自己的絕望和痛苦。妻接連地寄來了長信用溫柔的話安慰他,鼓舞他。在某一封信裏她引用了福音書中的一句話:“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這隻是一句極平幾的話,可是他那天傍晚卻沿著學校後麵的小河走了兩個鍾頭來思索這句話的意義。在那開始亮起兩三顆星子的淡青色天空中,他仿佛看見“主”的受苦的麵顏仁慈地對他微笑了。回到宿舍裏他翻開《聖經》,在《約翰福音》裏他讀到:“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裏去。”這是多麼有意義的話,特別在這一刻,他感到了仿佛被一道強的光射透全身似的震動,他非常興奮,徹夜不能閉眼,已經吹滅燈許久了,他又坐起來,點燃了燈,翻著那本快要翻破的《新舊約全書》,他把《啟示錄》中的三段話,翻來覆去地讀了許久:--“我又觀看,見有一片白雲,雲上坐著一位好象人子,頭上戴著金冠冕,手裏拿著快鐮刀。又有一位天使從殿中出來,向那坐在雲上的大聲喊著說,伸出你的鐮刀來收割,因為收割的時候已經到了,地上的莊稼已經熟透了。那坐在雲上的,就把鐮刀扔在地上,地上的莊稼就被收割了。”--“我聽見有大聲音從寶座出來說:看哪,上帝的帳幕在人間,他要與人同住……上帝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內街道當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從上帝和羔羊的寶座流出來。在河這邊與河那邊有生命樹,結十二樣果子,每日都結果子。樹上的葉子乃為醫治萬民。以後再沒有咒詛,不再有黑夜,他們也不用燈光、目光,因為主上帝要光照他們……”他了解這些暗示。他為自己構成了一幅新時代的圖畫。從前的人所寫的正是他多時來心裏所想的。奇怪的是,《啟示錄》中的預言似乎和那些非宗教者的社會理想吻合!他在宗教者和非宗教者中間看出了一道橋梁。他的心有時候居然往返兩岸。這發現使他震驚,使他惶惑。他再三思索,一直坐到天明。油幹燈盡。朝陽從窗外射進金光。疲倦的身子忽然挺直,下垂的頭也抬起了。他仿佛成了一個複活的人。他站起來,推開窗。小鳥集在院子裏榕樹上歡噪。淡藍的天幕塗上了粉紅的雲彩。清新的朝氣溫柔地拂拭他的臉。他忽然從桌子上拿起那本《新舊約全書》對著樹擲去。小鳥一下子全飛起來,仿佛整個樹都在搖動了。他的眼裏全是鳥的影子。接著它們又站在屋瓦上叫起來。書落在一塊大石旁邊,篇頁散脫了一部分,飄落在各處。他驚醒似地開了門跑出去,珍重地拾起書和散頁,他一麵拾,一麵笑。這並不是瘋狂的舉動。生命無處不在的景象喚起了他那滿溢的生命力。他感覺到內部的膨脹。他需要爆發,他需要動,需要笑。他快樂。他覺得自己複活了。

這是最後一次打定信仰的根基了。他戰勝了“軟弱”的試探,而且比從前更有勇氣了。他在心裏否定了父親所信的教義,他更不重視禮拜和禱告以及一切近乎荒誕的傳說。他和許多非宗教者做了朋友。可是他並沒有放棄誦讀福音書的習慣,他認為這是同“主”晤談。

這樣他的思想和他父親的思想相差得更遠了。要不是他性情溫和,他跟父親一定會發生大的衝突。父親不會了解他,而且不肯去了解他。那個老的信教者隻是機械地讀著《聖經》,念著禱告辭,保持自己的幹淨,嚴守教條,苛責自己,也苛責別人,不知道寬恕,也不知道了解。但是那個嚴厲的老人終於被“恨”磨壞了身體和精神,有一天在講道的時候,正在大聲重說著經裏的話:“你們若不悔改,都要如此滅亡,”他的高舉的手還沒有放下來,身子就倒在講台上麵了。人把他抬回家去。他以後便不能再在講台上出現。他病了一年才痛苦地死去。

田惠世回到故鄉去埋葬了父親,他一方麵哀悼父親的死亡,另一方麵卻覺得呼吸得更自由,更暢快了。他又起了離開教育界的念頭,後來還把這個心思對他的妻子談過。妻並不反對他這個心思,不過也不十分鼓勵。他想再開設藥房,或者重理醫業,可是他又耽心這些年在教育界的生活使他荒疏了醫學,他不能做得象從前那樣地盡責。在他這樣躊躇著的中間,好幾個年頭又過去了。這都是一些平淡的歲月。日子過得不快不慢,不好不壞,沒有大的歡樂,也沒有大的痛苦。他的妻子同他住在一起,他的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漸漸地長高,都已經進學校讀書了。

這種清苦、平淡的生活也很容易消磨人的精力。要不是一個頗為知己的友人從上海接連地寫信來邀他去幫忙編輯一個帶文藝性的刊物,他也許會在教育界中度過他的後半生的。事實上他卻接受了那位朋友的邀請,帶著家眷到上海去了。

那是七年前的事。他對編輯刊物的工作感到大的興趣。他現在有機會同更多的文學書報和研究文學的朋友接觸了。起初是他同那位朋友分擔編輯的工作,後來他從朋友的手裏接過來整個的事業。他把全身心放在這個事業上。從刊物銷數的增加和讀者來信的讚譽中他看出了自己努力的成績。“把你相信的去告訴別人,”仿佛有一個熟習的聲音時常在他的耳邊說。如今他真的把他的思想傳播出去了。他也是在傳播“喜音”!這是多麼有意義的工作。他為它忙碌到連休息和睡眠的時間都犧牲了不少。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