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其華高興地笑著,素貞敷衍地勉強笑了笑。馮文淑默默地望著吳其華的打腫了似的笑臉,她起了反感,她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她現在也不再看溫健了。她微微翹了一下嘴。
“不過我覺得對高先生不應該說這種話,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人,”朱素貞畢竟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了,她略略皺起了眉頭。
“你做人就是太迂一點。那個同學說的也是真話。書念得好出來餓飯,又有什麼用?說句老實話,我們還不是來混一張文憑。”吳其華說到這裏,便側過臉對馮文淑客氣地笑了笑,又插進幾句解釋的話:“我不怕馮小姐見笑,這也是實情,象這樣的社會,也並不是我們幾個人可以改得了的,我們不跟著潮流走,又能夠做什麼呢?有了文憑出來做事也要方便得多。社會上的人隻重資格不重學問,隻重交際應酬不重念死書,本來這種時候哪個還有心腸念書啊?”
素貞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用開玩笑的口氣說:“我看你越來越會講話了。你最近是不是讀了一些處世教育的書?”
吳其華紅了紅臉,接著又吃吃地笑起來。她拿小手絹擦了擦嘴,說:“怎麼你連我也挖苦起來了?我倒是在跟你講真心話,又沒有得罪你。”
溫健暗示般地瞥了她一眼,然後動了動他那對漆黑的眼珠,望著素貞說:“朱小姐是個用功的學生,”他的眼光又移到吳其華的臉上:“所以她聽不進我們這種話。我們都不是好學生,不過,”他又把眼光移去看素貞的臉,略帶一點慚愧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讀書總讀不進去,無論如何不能把心放在書上,即使勉強看下去,也是一點也記不住。其實不止是我一個人,好多同學都是這樣。”
“好啦,你不要把別人拉進去了,”吳其華笑得兩隻眼睛快要闔攏了。她一麵把手絹當作扇子搖了幾搖,“用功也好,不用功也好,四年中間這一百三十幾個學分總得湊齊的。哪個又不是這樣?話講多了,倒惹得馮小姐見笑。”
“是啊,密斯馮一直沒有講話,是不是聽不慣我們的胡扯,不肯指教我們,”溫健接下去說,兩隻眼睛愉快地望著馮文淑。
“哪兒的話。你們講得很有趣。我在聽著……”馮文淑連忙笑著分辯道,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被吳其華打斷了。
“素貞,你知道不知道餘靜給野玫瑰‘刷’了?”吳其華象報告一個重要消息似地大聲說。
“我倒不知道,不是傳說他們就要訂婚嗎?”素貞聲音平淡地說,她雖不重視這個消息,不過她也感到一點興趣。
“餘靜自己對人講的。昨天有人碰見野玫瑰跟一個生人在路上‘拍拖’,不知道是誰,不過決不是我們同學。我早就說過她跟餘靜是不會成功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不過餘靜家裏好久不寄錢來了,這大概促成野玫瑰早點‘刷’他。”吳其華得意地笑了。
馮文淑並不知道野玫瑰是誰。不過,她奇怪一個人怎麼能夠笑得這麼多。“難道她不覺得疲倦嗎?”她暗暗地問自己道。
“老許在麗都看電影,也碰見野玫瑰跟一個生人在那兒,”溫健接下去說,他馬上又換了話題:啊,密斯朱,麗都的‘Intermezzo’“注釋2”你看過嗎?
素貞搖搖頭,淡淡地回答了兩個字:“沒有。”她平日很少去電影院,也從不關心電影院在放映什麼片子。
真是marvelous“注釋3”!不可不看!那種淡淡哀愁的調子,那樣和諧的音樂,連那個名字‘Intermezzo’,也是漂亮極了!我看了三遍還不夠……溫健正在眉飛色舞地講著,要不是被人打岔,他恐怕會把影片的故事敘述出來。不過他確實被人打岔了,一個本地女人的口音在天井裏大聲說:
“朱小姐,有預行了。”
“怎麼,有預行警報了!溫健,我們走罷,”吳其華站起來驚慌地說。
“等一等,我把筆記拿給你,”朱素貞不等吳其華答話,就匆匆地進房間去了。馮文淑也站了起來。
“快點,快點,等一會兒,怕來不及了,”吳其華在客廳裏催促道。
“那麼明天來拿也成,”溫健提議說。
“不要緊的,單是預行警報,還沒有發空襲警報呢,”馮文淑在旁邊安慰地說。她想:現在總看不見你笑了。
“等著發了空襲警報就跑不遠了。敵機來了,多可怕!”吳其華焦急地說,臉色似乎沒有先前那樣地紅潤了。她一麵說,一麵走,已經走下了台階,朱素貞拿著筆記本趕出來。吳其華接到筆記本,匆匆說了一句:“抄完就還你,”回頭看了馮文淑一眼,簡單地打個招呼,就大步往外走了。溫健跟在後麵,他對朱素貞笑了笑,說了一句:“警報解除後再見。”他還想說什麼,可是聽見吳其華在喚他,便轉身走了。
馮文淑同朱素貞立在階上,看見溫健的長長的身影轉入門廊不見了,文淑含笑地問她的同伴道:“怎麼你會跟這種人來往呢?”
“為什麼不呢?我們是同學。我跟吳其華還同過寢室。她也是一個典型,多認識一種典型也有好處,況且她很老實,心地並不壞,”素貞笑答道。接著她問文淑道:“你為什麼剛才連一句話不說,就象一個啞吧似的?”
“我有什麼話可說?你們老是談那些話!我怎麼插得進來?”文淑帶了點抱怨的口氣說。
素貞側過臉看文淑,她的大眼睛亮了一下,她點點頭,低聲說:“你究竟在前方住得久些。”
文淑看見素貞臉上的喜色,卻不知道這喜悅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對麵房門依呀地叫了一聲,越過長著花樹的天井,她們看見木匠的妻子正在鎖門。那個三十多歲的瘦小的女人腋下挾著一個包袱轉過身來,笑著對素貞說:“朱小姐,你家還不請走啊?”
“我們等到放了警報才走,張大嫂,你先走罷。”
“不要大意啊,”張大嫂關心地囑咐道。
她的話剛說完,空襲警報的淒厲的哭聲就響起來了,隻有一分鍾的功夫,這聲音便響徹了整個天空。
“你家聽,放空襲了,快請走啊,”張大嫂慌張地說,她馬上抱著包袱跑出去了。
“我們走罷,你到這裏來還沒有躲過警報,現在可以嚐嚐這裏跑警報的滋味了,”素貞說,她把手在文淑的肩上輕輕地按了一下。
二
夜晚的空氣很涼爽。微風吹動著湖邊的樹。月亮從天的一邊上升,它的銀光已經掛上了樹梢,夾道上也漸漸地亮起來,在一道拱起的石橋上,兩個年輕女子站在欄杆前,一邊講話,一邊埋著頭看水,水麵上布滿了水草和浮萍,一些黑影在淡淡的月光下微微晃動。
“我始終不讚成象你這樣埋頭讀書,我覺得你應該到前方去看看,”那個身材較高的女子說,突然擲了一個石子到水裏去。“撲通”一聲,水濺起來,石子卻落下去了。
“其實我也算是去過了。那一年多的看護生活仿佛還是昨天的事。隻是那一種熱誠不知道被風吹到什麼地方去了,”素貞用了一種類似歎息的聲音說。“我覺得你跟從前完全一樣。你還是從前那個馮文淑,我自己卻變得多了。”
“我看還是把劉波叫出來罷……”文淑接下去說。
“今晚不許講劉波的事,”素貞短短地打岔道。
“為什麼呢?”文淑溫和地問道。
素貞不回答,隻是埋著頭看水。水麵顯得亮了一點,有一部分地方成了緞子似的發光的東西。樹影模糊地倒垂在水上。
文淑驚訝地掉頭看了素貞一眼,她把臉移近素貞的,輕輕地問道:“你又想起了今天報紙上那篇通訊麼?”
素貞點點頭。她想講話,但是五六個年輕男人唱著流行的電影歌《月亮在哪裏》走上橋來。他們停住腳,望望她們,這個打岔使她的嘴閉得更緊了。
“不要緊,報上常常講得過火一點,”文淑安慰地說。
“他三個月沒有來信了,”素貞吐出了這句話,聲音很低,文淑差一點就聽不清楚了。她又加了一句:“法國投降了,法租界的情形一定更糟。”
“說不定是信丟掉了,現在交通不方便,信常常會丟掉,”文淑說著安慰的話。可是在心裏她也想:“三個月!怎麼會這麼久?”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我的心總放不下……”素貞靜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聲音仍舊很低。眼睛抬起來,仿佛在望著對岸的一叢樹影。
“朱小姐,你在這裏!”一個爽朗的笑聲打斷了素貞的話。兩個女子吃驚地同時掉過頭。一個長的身形立在她們的麵前,一對炯炯發光的眼睛望著素貞的臉,被濃密的花自胡須掩著的嘴張開了。笑聲接連地從那張嘴裏滾了出來。
“怎麼這位老先生會笑得這麼天真?”文淑奇怪地想道。
“你們在賞月罷,興致好啊,”老先生接著說,他又哈哈地笑起來。
“怎麼,田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素貞驚喜地說,老人的笑聲好象一陣風似地吹散了她心上的重壓。
“我回來不過五六天,正打算明天去看你,”田惠世答道;“你好嗎?這位是你同學罷。”他客氣地對文淑點點頭。他的清臒的麵顏在月光下顯出一種寧靜的美,奕奕有神的目光配著孩子似地笑著的嘴,使這個老人在文淑的眼裏顯得非常可親。
“我叫馮文淑,是素貞的老同學,”文淑含笑答道。這個老人給她的印象很好。
“她來了不過一個多月,就住在我家裏,她是在前方做過工作的,”素貞介紹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對我講過幾次了。”田惠世親切地笑起來。“想不到今天會在這裏見到。你們沒有事,到我家裏去,到我家裏去坐坐,喝杯茶,我有好茶。”他的手動著,做出邀請的姿勢。
“怎麼樣?”素貞側過頭低聲問文淑。她其買很願意去,她想向他問一些上海的事情。
“我去,我去,”文淑毫不遲疑地說。這時明月高高掛在天空,它周圍的白雲也已散盡。湖上的路象鋪了一道霜似的,顯得十分潔白。仿佛一層幕被揭起了,眼前突然亮起來,活動起來。行人談著話從容地在那象樹枝一般地往四處伸出去的湖上支路中來往。湖邊草地上,到處坐著一對一對的喁喁私語的男女。一隻小船從對麵一簇荷葉間劃出來,船中飛起一串鈴子似的少女的笑聲。這笑聲象水泡一般在水上浮著,一個跟隨一個地破了。
“馮小姐是痛快的人,我一看就知道,”田惠世滿意地說。“那麼就走罷。”他又解釋地加上一句:“地方很近。”他拔步先走了。
他走得快,不象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的身體相當結實,唯一帶老態的地方就是他那微駝的背。文淑的眼光落到他的背上,她低聲問素貞道:“他今年多少歲?”
“好象是五十二,”素貞輕輕答道。
“田先生,你為什麼不拿根手杖?”文淑忍不住大聲問了一句。
“為什麼拿手杖?”田惠世站住了,掉過頭來說,“你是不是說我太老罷?我不老啊!我不老啊!”他又哈哈地笑起來。
“是啊,田先生並不老,我有時候覺得你還比我們年輕,”素貞微笑說。
“朱小姐,你是在開玩笑了。比起你們我怎麼能說年輕呢?”田惠世笑道,他伸手摸一摸唇須,須上濺到了一點口水,他揩掉了。他想這不是上了年紀的表記嗎?他不自覺地把胸部挺起來。但是他馬上把背略略彎下。他有一種鬆弛的舒適的感覺。他想:我的確老了。他皺了皺眉。他抬頭看看天,清朗的高空恬靜地掛在頭上,玉盤似的皓月安閑地在這無邊無底的碧海裏遊泳。天永遠是這樣,月也永遠是這樣,五十年來沒有改變一點。它們不知比他多活了若幹年,它們都不曾老,他又怎麼會老呢?他又為什麼怕老呢?
他的沉默叫素貞和文淑吃了一驚,不過她們覺得她們了解他的心情。尤其是文淑,她想,大概是“老”字使他不高興罷。誰不怕老呢?她自己就常常說,她隻要活到三十歲,她不願意讓人把她同“老”字連起來。
“田先生,你在生氣罷?”文淑爽直地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
“我生氣?為了什麼?”田惠世驚奇地問道。
“因為我說你老,”文淑忍住笑短短地說。
“哈哈,馮小姐,你太有趣了。我哪裏會生氣?”田惠世大聲笑道。“我一點也不覺得我老。這次從海防來,有一段鐵路被水衝斷了,要換車。我找不到挑夫,自己提了兩件行李走了那一段路,我一點也不累,好些同路的年輕人還比不上我,”他說著不知不覺地又把胸膛挺了起來,口裏接連地發出得意的笑聲。
“是啊,你的精神比我們都好,”素貞又說了這句恭維話。其實她心裏也是這樣想的。田惠世的樂觀和堅毅的精神曾經使她感動過。她接著又問:“田先生,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才來?有好幾個月了。”
“還不是為了我那個淘氣的孩子,”田惠世用了愛憐的聲音說。“他倒是夠磨人的。”他又哈哈地笑起來。
素貞低聲對文淑說:“你知道田先生那個淘氣的孩子嗎?他是說他那個刊物。”
“這倒有趣得很,”文淑笑道。她已走進了雪白的石板路,覺得頭上開朗多了,一個碧天罩在上麵。她投了一瞥親切的眼光在田惠世的臉上。月光照亮了他的笑臉,臉上現出一種安靜、和悅的表情,嘴微微張開,胡須上有幾顆象露珠一樣的東西。她又說:“田先生,聽你的口氣,你一定喜歡你那個淘氣的孩子,是不是?”
田惠世隻是滿意地笑著,過了片刻他才說:“這是個最會磨人的孩子,所以我最喜歡他。”這時他已走到兩扇緊閉著的黑漆門前,他站住,輕輕地敲了兩下門。門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拿著電筒走出來。他含笑地對田惠世說:“爸,你回來了。”
“世清,你來見見朱小姐同馮小姐,這位馮小姐你還沒有見過,”田惠世點點頭指著那兩個女子說。
少年客氣地對她們點頭行禮,頭埋得很低,就象在鞠躬一般。
“田先生,這位也是淘氣的孩子嗎?”文淑笑問道。
田惠世又哈哈地笑了。“他不淘氣,他不淘氣,”他接連地說。那個少年做了一個想笑又忍住笑的怪臉。田惠世客氣地讓兩位小姐先進去,她們不肯。在他們謙讓的時候,那個少年在一邊噗嗤地笑了一聲,又連忙忍住了。文淑想想覺得好笑,便第一個跨進了門檻。
石板鋪的天井裏攤著一大片月光,兩把藤椅上坐了兩位老太太,正在閑適地談話。田惠世大聲招呼了她們,一麵陪著客人走過石階,上了樓梯。樓梯盡處,由一道小門引入一個三合土築的平台。平台被月光照得象銀子似的,它的一邊是磚砌的梅花牆,另一邊的亞字欄杆,也是用磚砌成的。
“這裏的景致還不錯,”田惠世抬起頭,向四麵看了看,滿意地說;“你們看這邊,”他轉身向著牆外,伸手指了指天邊。文淑和素貞也跟著他站到牆邊去。牆不高,隻挨到素貞的肩頭。牆外藍綢似的天幕下垂處聳立著一帶城牆,一座古舊的城樓和幾棵老樹。
“現在看不清楚了,太陽剛落下去的時候最好看,”田惠世用了誇耀的調子說。文淑同意他的話。在她的眼裏樹和城樓都隻是些不大清楚的陰影。不過這樣的景致她在戰地不知見過了多少,因此它在她的眼裏顯得很親切,這使她想到了一些忘卻的事情。她望著天邊出神了。
“馮小姐,馮小姐,”她聽見田惠世在喚她。她吃驚地轉過身來。在她的麵前立著一位身材瘦小的太太,一張已經衰老但是仍然秀麗的臉和一雙細小的眼睛對她慈祥地微笑。老太太左右兩邊各站著一個年輕人:一個是方才開門的少年,另一個年紀稍稍大一點,看相貌,文淑便知道他是那個少年的哥哥。
“這是我太太,這次同我一起來的,”田惠世高興地介紹道;“這是世明,朱小姐也沒有見過他,你們看他象不象他的弟弟?”
兩張年輕的臉愉快地笑著。她們在月光下看這兩弟兄,麵貌非常相象,隻是做哥哥的顯得瘦一點,白一點,身材低一點;弟弟把頭發剪得短短的,哥哥卻留著長發。
“真象,要是你不說,我在路上碰見,會把他當作世清的,”素貞笑答道。
“請到裏麵坐罷,”田太太用她那不純熟的普通話客氣地說。
文淑的眼光還停留在這兩弟兄的臉上。她想著:“多麼有趣,要是我也有兩個這樣的弟弟……”她沒有聽見田太太的話。
“馮小姐,請進去坐,”這次世清開口了。文淑笑著答了一個“是”。
田惠世看見馮文淑站住不動(朱素貞已經跟著田太太走到廊上了),便說:“先進去看看,等一會兒把椅子端出來,在平台上喝茶,好不好?”
文淑接連說“好”。她陪著田惠世走出平台,進到廊上,再轉入客廳。這是一排三間的樓房,中間是客廳,兩旁是住房,樓房外有一道走廊,兩間住房的窗外各有一個長方形的平台,由廊上左右的小門出入。客廳裏陳設簡單而整齊。中央一張小圓桌,圍著四把藤椅,左角靠壁有一個裝滿了書的玻璃書櫃,櫃子不高,上麵放了一個花瓶,裏麵插了一大束花,花瓶旁邊放著一本厚厚的《新舊約全書》,是皮麵精裝本,還有一本讚美詩。花瓶的另一邊有幾件小巧的擺設。
“難道他是一個基督徒?”文淑奇怪地想道。她的眼光正要從書櫃上移開去看其它的陳設,卻突然被田惠世的聲音引去了。
“馮小姐,我家裏你還沒有來過,有些東西還是我太太這次從上海帶來的,有些是她來了以後才買的……”
“那麼田先生,你是到上海去接太太來的,”馮文淑突然興奮地說。
“我沒有去上海,世明陪他母親到香港,我們從香港搭船到海防,”田惠世答道;“可惜我這次時間匆促,不能夠到上海去看看。”
“請坐罷,請坐罷,”田太太客氣地接連說,她還為客人拉開小圓桌旁邊的藤椅。
“我們到外麵去坐,一麵喝茶,一麵看月亮,有趣些,”田惠世對他太太說;他又吩咐兩個孩子:“世明,世清,我們來搬椅子。”
“我也來搬,”文淑說,她也端起一把椅子來。
小圓桌和藤椅搬到文淑和素貞剛才走過的那個平台上,新泡的鐵觀音斟進了茶杯裏,田惠世陪著她們坐在月光下,喝著杯裏芳香沁鼻的濃茶。這是同樣的茶和同樣的杯子,可是三個人的心情,甚至麵部表情都不相同。素貞微微鎖住眉頭,埋著眼睛慢慢地喝茶;文淑卻露出愉快的神情大口地喝光了茶汁,把杯子放回在桌上,她的眼睛清亮地望著天空;田惠世帶著滿足的微笑,安閑地一口一口很有興趣地在領略茶味。素貞心裏好象有什麼使她耽心的事情。文淑卻在回想一些痛快的事,她的心仿佛長著翅膀在天空裏飛翔似的。田惠世這時似乎什麼事情都不想。
“田先生,上海的消息你知道罷?”素貞抬起頭壓低聲音問道。文淑的心馬上從天空飛了回來,她同情地看了素貞一眼。
“我知道一點。法國投降以後上海的情形越來越壞,有許多事情簡直想不到,痛快地說一句:那不是人的世界!”田惠世收斂了笑容答道。
“她問的是劉波他們的事情。田先生,你知道嗎?”文淑連忙接下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