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無盡虛空(3 / 3)

淩一色咬牙道:“那我們呢?我們的恨呢?為什麼我們要被世俗敵視?當年離恨天大君初心也是救世,世人是怎麼對他的?我們活在世上,要的是真我、自由、率性而為,而世俗的條框禁止這些!你看看,自古以來,何君不暴,何官不貪,何商不奸,何士不偽?別的不說,你我光腳穿對屐,這點小事,來到中土也讓人數說。當年滅異穀大戰,不過是我泰壹宮前輩反對他們的‘道’,他們便來群起圍攻,而他們自己呢?外儒內法,專橫獨斷,羅織罪名禍害人。天之所覆、日之所歸,哪裏沒有虛偽欺騙,沒有倚勢淩人?哪裏沒有黨同伐異,沒有屍積江山?中土西方、天下萬國,莫不如是,還不如回到洪荒之世的好!”她仇恨填膺,越說越激動,雙拳怒攢,一雙瞳子又漸呈血色。

楚飛燕道:“你隻看到世間的黑暗,卻沒……”淩一色道:“卻沒什麼?光明?哪有光明?將出與我看!”把手往前一籠,像要把“光明”一把捏碎。

一聲清響,楚飛燕霜刀出鞘,神光耀天,月華霜落。淩一色道:“這——”楚飛燕舉刀在手,刀尖向天,道:“你見這白月天霜刀否?‘刀為狂士骨,月是哲人魂’,人世縱有滄桑,白月何曾滅?隻要哲人之魂不死,人道之情懷不滅,終將在漫漫長夜之中照耀世人道路,哪怕千萬人中隻有一個覺醒,這白月光輝便不會消亡,因為它還能印入人心。”

周雪鮫含淚道:“說得好,說得好。”淩一色為之一怔,又冷笑道:“可是這夜太長,裝睡的人太多,有心肝的太少。而且白月太孤高,俗人隻信任媚俗的東西,你這白月隻能自我安慰,救不了世俗沉淪。”

楚飛燕收刀搖頭:“一色,不要逼我,我不想這樣。”

淩一色道:“如果你要殺我,我不會反抗。因為如果你這樣做,淩一色就已經死了。”

楚飛燕長歎道:“我連明畫眉都不想加害,何況是你?我隻望你能聽我一句。”

淩一色道:“聽你一句,除非我死。”

楚飛燕頓生心死之感,道:“要不,以我性命,換你收手也罷。”

這時有泰壹宮人來報道:“發現鎮寧無為蘇家的老家主蘇見獨了,已經斃命,看樣子是老死的。”淩一色道:“便宜了他。”一雙幽深的眸子凝視著楚飛燕,問:“燕姐姐,你難道想用自己的血來洗清世人的罪孽嗎?”

楚飛燕腔血欲沸,正色道:“世人的罪孽要他們自己去承擔,我隻是做我該做的事,我的一色!”

淩一色哀然道:“我如何下得去手?燕姐姐,自從孤墳島之變後,我便很怕我們之間會有今天。”又抓住楚飛燕的手,指著遠處的山峰道:“我的心好痛,先不說這些,你陪我去走走好嗎?”

周雪鮫道:“燕姑娘,你們姐妹冷靜一下,好好談談也好。”楚飛燕見眾泰壹宮人麵上凶戾之色甚重,想:“我若去了,隻恐這些狂熱之徒會對雪鮫她們下手。”淩一色看破了她心思,道:“周雪鮫,你叫醒四瞎子,一起走罷。”

周雪鮫扶了迷迷糊糊的明畫眉,跟在楚飛燕、淩一色後麵。四人前腳剛走,眾泰壹宮人便似炸開了鍋一般,或大呼小叫,破口亂罵,或炫耀近日殺人戰績,或商議如何懲罰中土武人,或哈哈狂笑不已。楚飛燕遠遠聽得,見自己師門墮落至斯,好生難過:“狂士之鄉的風骨已經消磨殆盡,現在剩下的隻是一個死人教旨下的空殼,和一群沉溺於仇恨的狂熱教徒而已,離恨天的理想已徹底失敗,一百四十一年後,泰壹宮還是失敗了,回到了世俗循環之中。”

山峰聳峙,浮雲似錦。四人登上峰頂,周雪鮫扶著明畫眉坐在一旁,楚飛燕攜了淩一色的手,憑崖而立。淩一色問:“燕姐姐,你從這裏望下去,看得到什麼?”

其時日懸峰峭,飛霞如焚,楚飛燕身立峰端,俯瞰千丈之下,更感到舉世茫茫,遂問:“你呢?你看到什麼?”

淩一色說:“我看到一個永恒沉淪的世界,一個徹徹底底的騙局。這直娘賊的太陽每天升起,俗世中的狗壁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千年、一萬年地這般無盡輪回著。可是太陽照得亮大地,卻照不亮人心,我不知道洪荒時代的人是怎麼生活的,就我所知所聞所見,這些狗壁虱的花樣是越來越多,想的做的也是越來越齷齪。這數千年來,人心可曾有過根本的改變麼?一絲一毫也沒有,改變的隻是他們滿足欲望的手段。古往今來,世俗埋真性,成敗論英雄,戰勝卑劣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比之更卑劣。即使有幾個哲人悲天憫人,出來呐喊,生前被人當瘋子看,死後至多也隻是變作旗號泥神,成為奸雄謀私工具。這樣無限循環下去,哪有什麼出路了?這些狗壁虱即便我不殺他,早晚也是死在自己手裏。燕姐姐,就算你創立了一個博大精深的學派,道前人所未道,就算你哲人不王,匹夫而為後世師,你最多也就活這百來年,你如何保證你的學說不被後人曲解,不成為別人黨同伐異的借口屠刀?沒有什麼能戰勝時間。再過一萬年、兩萬年,誰又知道你想救的這個世界還在不在?這個混沌俗世,人人互為棋子,命不由己,他們自己都已麻木,就算你捐軀又能改變什麼?燕姐姐,難道你要為了根本不理解你的世人,和理解你、愛你、一心一意對你的一色妹子決裂麼?”

淩一色說到這裏,鼻子一酸,又向天邊望了一眼,道:“我但願沒有這直娘賊的太陽!不要這虛幻的光明,還他徹底的黑暗,豈不幹淨!”

楚飛燕悵然無語。淩一色注視著她,眼神中悲、怨、嘲、憐皆有。

無聲紅日自西沉,楚飛燕忽而一笑,道:“一色,你看到的我都看到,但我看到的,你卻沒有看到。”

淩一色問:“那你看到了什麼?”

楚飛燕道:“你看到了世界大致的輪廓,卻沒看到每一個人的心。人心是脆弱的,但也是豐富的,任何名堂都不能將它完整概括。天地尚有竟時,人這種東西有朝一日也會走向滅亡,這一點無需忌諱。但是人有心,並非草木,正因為這世界本是一場蒼涼悲劫,我們才需要同情理解、悲天憫人。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世人的本性,我也沒打算去改變,救世者知其不可而為之,我會盡我之力去喚醒人心中被蒙蔽、被異化的部分,同時不改我狂人本色,就如那天心白月冷照凡塵。”

周雪鮫聽到這裏,欣然而笑。明畫眉心下怦然,默然不語。

淩一色麵無表情,沉思半晌,方道:“燕姐姐,你聽說過‘無盡虛’之毒嗎?”

楚飛燕道:“自然聽過,那是萬毒之首。”淩一色道:“我知道這種毒在哪裏,咱們打個賭如何?如果你能破解得了這‘無盡虛’之毒,我便一切都聽你的。”

楚飛燕道:“卻不知那‘無盡虛’之毒,竟在何處?”

淩一色隨手往空中一劃,道:“我們所處之地,便是無盡虛空。”

楚飛燕點頭道:“不錯,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無盡虛空之中行走。”

淩一色問:“燕姐姐,你哲人不王,但你能與這無盡虛空對抗嗎?”

楚飛燕知道,沒有人能夠與無盡虛空對抗,即使是與道同體的曠世之哲。人終究是人,在無盡虛空麵前,休說人了,就算是神,也一樣卑微無力。

無盡虛,一種無法跨越之所在,人世之一切,終將消解於其中。

淩一色道:“如果你找不到破解無盡虛空的方法,那我便堅持我要做的事。否則除非你殺了我,我誓不罷休。”

楚飛燕道:“你給我一點時間,在白月上來之前,我給你答案。”

淩一色依偎在她肩上,道:“我等你,白月上來之前喲。”

她一雙深眸中閃爍著晶光,燦若星辰。

楚飛燕朗然一笑。天色暗得甚快,隻等那輪白月。

詩曰:

常才每笑偉才狂,恨把賢愚混一堂。

夢蝶鼓盆成絕調,騎牛披發入洪荒。

高瞻白月光天鏡,痛省金言救世章。

寂寞蒼茫山上路,俠之至者哲人王。

安求馬骨市千斤,紫驥如今久不聞。

傲首玄鄉遊大道,遺心恨海抱孤墳。

孤身敢入三千界,一哲雄於百萬軍。

嶺表狂徒狂未死,又挑狂膽著狂文。

(完)

人物判詞

膏火猶自焚,山木亦自寇。人生不如露,仙笛幾回奏。斷碣黃塵道,殘陽如血漏。天公挽髯笑,欲洗山河垢。造化劫無情,南山也非壽。哲士年恨少,俗物顏何厚。霜刀決狂雲,白月寒心透。昆侖高億仞,黃龍飛我右。溟蒙八柱間,茫然無夜晝。誰人知我者?萬載千秋後!

——“白月天霜”楚飛燕,從一個特立獨行的奇女子成為為武俠世界中的哲人王,當各種思潮失敗、世界麵臨崩潰之時,她挺身而出對抗荒誕與虛空,她所代表的狂人精神、人道主義、共存包容相結合的新理想主義路線,就是本書這個悲劇寓言中唯一或許的希望。

蓬萊遠去三萬裏,芍藥香銷四百州。寄語孤途神燕子,花魂已死不回頭!

——“芍藥公主”淩一色,楚飛燕的義妹、最好的朋友與最大的敵人,已經瘋狂的反世俗哲學陣營統帥,掀起了一場最瘋狂、最恐怖的意識形態戰爭。

獨據紫微揮恨血,塵寰一片莽蒼蒼。千秋回首提肝膽,萬古無人似我狂!

——泰壹宮創始人離恨天大君,創立了一個反世俗哲學陣營並為推行思想主張而不惜采取極端手段的狂人哲學家。

滄海波瀾生萬欲,羲和浴日恨多情。

——離恨天之妻白結縭,孤眠閣主。

狂人不死,幽人常藏。羲和日出,泰壹宮亡!

——白結縭後人白浴月。

顛倒乾坤唯任氣,康回怒觸不周傾。

——康回莊主風狂雪,楚飛燕的師父與精神啟蒙者。

孤塚高雲皆寂獨,我從血海見蒼生。

——泰壹宮第四代首領寂滅天大君,武俠世界中的盧梭,試圖放棄泰壹宮的反世傳統,改走救世路線,進行社會革命。

宇內英雄仍沉溺,媧皇心血亦凋零。

——媧皇崖主淩滅鼎,淩一色之父。

飄若驚鴻來世上,洛神豔目已如冰。

——洛神閣主淩冷玉,淩滅鼎青梅竹馬的堂妹。

欲海人寰爭利我,軒轅應悔創文明。

——軒轅穀主辛齮墨。

英雄不必在江湖,筆硯叢中有狂夫。阿燕平生知己少,奇人許我是篤吾!

——“玄海居士”莊道甲,楚飛燕的知己。

內聖外王猶抱恨,五經正義又何如?善終自古須良始,秩史高文不必書!

——“善始善終”明惟厥,中土武林三大精神領袖之首,明家家主。

府物官天枉自憑,終隨地陷與山崩。清居老死修仙者,浪道扶搖效大鵬。

——“與寥天一”蘇見獨,中土武林三大精神領袖之一,蘇家家主。

定是人間事可憂,蓮台老佛也眉愁。十萬世界荒涼處,苦月彎彎照九州!

——“三界攀緣”僧病本,中土武林三大精神領袖之一,僧家家主。

禦勢居功勢不終,籠人法術是囚籠。帝秦未掩商君毒,哭向西風淚更紅。

——韓夫人,真名商韓害,中土武林幕後領袖,商家家主。

史法春秋貴正真,緣何滿紙盡生塵?能欺舉世難欺己,辟謬張公苦後人!

——“春秋一字”周藏簡,中土武林太史。

莫學鮫人潔似冰,塵寰難載太多情。一從滄海埋名姓,雪國依稀不識卿。

——周藏簡之女周雪鮫。

三教同歸一徑連,王霸二道每相牽。外儒內法神功練,統治中原百萬年。

——明惟厥、商韓害之女明畫眉。

§§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