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飛燕從裏衣中取出一本冊子道:“這裏麵記錄了我在蒼茫山上冥想的心得,我想交給你,望你廣而傳之,幫助世人自醒自救。”周雪鮫不接,道:“而你便去陪伴芍藥公主,對嗎?”楚飛燕點頭道:“我上蒼茫山之時,便是這麼想的。”
周雪鮫斂容道:“燕姑娘,你這可大錯特錯了。我知道你們姐妹感情之深,但芍藥公主早已逝世,而蒼生之苦尚深,豈是你卸肩之時?這個江湖、這個世道已經走到生死存亡之際,人們無力自濟,故要借助舟楫。當然世界一時還接受不了你的主張,但身為立心立道之人,便是再寂寞,也要寂寞到盡頭才是。難道你楚飛燕也是那些在乎世俗評價的名利走卒嗎?你既不在乎千秋萬世名,又何必理會寂寞身後事?你把挑子擱給我,我周雪鮫一來沒有你的境界,未必能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二來沒有你的武功,未必保得住你這些東西。你一死了之,置天下於何地?再說了,你心中不忘芍藥公主,又何必執著於‘同生共死’之辭?難道你好好活著,不是對她最大的安慰麼?”
楚飛燕默然甚久,緩緩點頭,道:“雪鮫,也許你是對的。隻是我一想起一色,便難於釋懷。”周雪鮫說:“可是……恕阿鮫直言,你們的心性,真的相差很遠。”
楚飛燕道:“我們一起長大,她命中有我,我命中有她,即使走了不同的路,這情誼也永不磨滅。”周雪鮫說:“我早看出來了。芍藥公主一生孤僻,你是她唯一信任仰賴的人。就算她父母,在她心中也不及你。”楚飛燕笑了笑,道:“算了,不說這個,雪鮫,你接下來想做什麼?”
周雪鮫道:“我想重寫一遍武林史,把幾千年的事從頭到尾梳理下來,去其虛表,還它真色,開創一種開放的史家風氣,重視考據,講求經世致用,更重要的是,讓每個人都學會自己去評判曆史,從中尋找未來。”楚飛燕道:“這事艱重得很,這幾千年來偽善與血腥的東西太多了,既要正本清源一一摒棄,又要用新的史觀來整理脈絡,最終還須建立多元史學,由你來做固然再好不過,但也太辛苦你了。”
周雪鮫道:“我已經是死過兩次的人,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就把我的餘生嫁給故紙堆,做點啟發後人的事罷。”楚飛燕道:“你才三十多歲,為何說到‘餘生’兩個字?”周雪鮫淡然道:“人一出世,便可以說這兩個字了,誰知道我們的生命,究竟操縱在誰手裏呢。一切無常,盡皆荒謬,唯有痛苦才是永恒。咱們認定一個目標,走到盡頭,交給曆史去評判,也便是了。”
楚飛燕長歎一聲:“悠悠蒼天,誰知我心?”撫著周雪鮫肩頭,臉上又生出英毅之色,道:“雪鮫,我阿燕無法無天,不信鬼神,我們固然難以抗拒造化的無情,但畢竟還可以支配自己的想法。萬古同流,千秋一瞬,俗人有俗人的悲哀,哲人有哲人的痛苦,苟能自行我道無愧於心,又管他世人悠悠之口如何評說?‘異端’二字,正是我輩榮譽,我阿燕從來不需要人恭維。這個時代與無盡的時空相比,不過是一窪淺水,還裝不下我楚飛燕,在蒼茫山上我已想得很清楚,哪怕一個人對抗整個世界,我也要一路走至世運的末穹處,哲人不王,更不會馭於任何權威。”
周雪鮫動容道:“燕姑娘,阿鮫真沒看錯你,所有人都在‘瘋’,唯獨你能‘狂’,你是天生豪氣神燕子,青天雖闊,無汝之高。但願這個世道,能夠因你而轉變。”又問:“我表姐他們的事,你準備怎麼處理呢?”
楚飛燕道:“我希望所有學派能夠放下門戶之見,平等相處,公平論道,而非故步自封,倚勢淩人。人心解放要一步步來,一刀切地立新滅舊殊不可取。但若明四小姐他們不思悔改,仍按他們以前那樣統治江湖、禁錮人心的話,我也不會縱容之。”
周雪鮫道:“希望表姐、舅父他們經此一事,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將來。”仰望初升星月,觸動平生心事,不由得清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