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飛燕愕然道:“這——”淩冷玉幽幽道:“其實,魔家早就想親親你啦。冰海玉人,冰海玉人,魔家活了四十多歲,很多時候,都不知自己在幹什麼……你這麼年輕、漂亮,魔家羨慕得很……”淩滅鼎道:“冷妹,過去的事,你休提罷!這麼多年來,你我都不容易。”
淩冷玉目光越來越迷離,一張本來晶光湛然的臉上漸現萎色,道:“鼎哥,魔家當年逃婚,便做了一輩子老處女,還害你沒了老婆,你女兒怨魔家一世……你說當初……這……”淩滅鼎黯然道:“冷妹,別說了。”淩冷玉搖了搖頭,道:“鼎哥,魔家以前也不是沒有後悔過,但與你重逢之後,便再也不後悔了。魔家覺得,你還真比不上燕姑娘小心肝。”淩滅鼎訝道:“什麼?”楚飛燕也越聽越是糊塗。
淩冷玉繼續說:“當時魔家與她們幾個女孩子同行,閑極無聊,便對她風言風語,若換了別人,早嚇跑啦,她卻一點也不怕,還照顧著兩個小妹子,這份擔當,可真教人佩服,這樣的人,才值得托付終生。鼎哥,你差得遠了,差得遠了。”
楚飛燕當時與這麼一個武功遠勝於己又性情怪僻之人同行,對方又經常言語戲謔,說心裏一點不怕,那也不然,但正事在身,一色、雪鮫又在旁,總不能拔腿便跑。淩冷玉若說瘋話,她便不理,若想動手動腳,便厲色嗬斥,淩冷玉見她不可褻犯,也不為太甚,甚至漸漸尊敬起這個後輩來。楚飛燕想起這些,有些尷尬,道:“淩前輩,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愛拿我開玩笑,但你救過我和一色,我是尊重你的,有什麼事,等你傷好,大家坐下來明明白白地說好了。”
海中獨角鯨阿冰悲鳴一聲,身子一側,向海底沉去,海水一片紫紅,盡是它傷口中流出來的血。淩冷玉大叫道:“阿冰!”她長年孤居極地,唯有這獨角鯨陪伴,十幾二十年下來不離不棄,便她父母兄弟也無這般親近,它這一死,洛神閣主的半條性命也便去了。楚飛燕、淩一色想起阿冰的好處,更是黯然神傷。
這時眾水手又叫道:“有船來了!”楚飛燕等遠遠望去,隻見海上八九處帆影搖曳,均是向孤墳島而來。寂滅天道:“多半是中土武林人馬,準備迎敵罷!”淩滅鼎道:“冷妹,看魔家給你報仇。”眾人雖知中土武林有備而來,但本宮高手眾多,敵人來得再多也不足懼。
楚飛燕急道:“不可輕敵!他們有火器的!”她在蓮花穀被火銃隊包圍,險些喪命,此事豈能忘卻,中土武林既大舉而來,必然置有大量裝備火器。淩冷玉接口道:“不錯,他們有大炮、火銃。”眾人久居海外,鮮與外人交往,大多沒見識過火器威力,心道便有幾門炮又算什麼,也不甚在意。
來船逼近得甚快,船上旌旗獵獵,中間一艘大船上高懸君子旗,大書一個“明”字,看來便是明惟厥的座船了。眾人摩拳擦掌,隻待放手大殺。驀地裏“轟隆”一聲巨響,卻似半空中一道狂雷,搖山撼石,在人群中炸開了花。淩滅鼎道:“分開些,別都聚在一塊!”接連又是幾聲巨響,對麵船上一炮接一炮地打了過來,泰壹宮人紛紛趨避。敵船穩步合攏,船上軍樂曆曆可聞。
寂滅天道:“退入山中,等他們登岸再近戰,大炮便無用了!”辛齮墨道:“此乃離恨天大君埋骨之處,一合未交便退,豈不墮了我泰壹宮威名?大炮及遠不及近,咱們一口氣殺上船去,剁了明惟厥,殺得中土鼠輩片甲無存!”
寂滅天背棄魔道,傷了眾人之心,眾人便不願聽他吩咐,聽了辛齮墨之言,血勇陡增,四位高手大吼一聲,便向對麵船上衝去。當年泰壹宮高手橫行中土,如入無人之境,這四位也是一身神通、當世罕見,哪把什麼三大世家、中土武林放在心上,心道:“淩冷玉落單受傷,值得什麼?中土人隻會倚多為勝,隻要多幾人一齊上去,豈有不狂風掃葉之理?”邁開雙腿,踏浪疾奔,踢起四條水龍,如履平地。
楚飛燕叫道:“不要——”對麵船上銃聲已響,可憐這幾位高手數十年功夫,練得一副刀槍不入的鋼筋鐵骨,也擋不住火器無情,中彈墮入海中。眾人方知厲害,不得不收起輕蔑之心。
淩滅鼎道:“入山罷!”扶起淩冷玉便行。眾人各懷悲憤,往山中退去。中土武林船隻靠島,立即分為兩撥,一撥留守船上,餘人繼續挺進。
泰壹宮人登山據險,淩滅鼎道:“大君,敵人火銃厲害,不與他們囉嗦了,待彼靠近,我宮高手一起發嘯,將來敵震得五內俱碎而死。”寂滅天道:“這樣一來,我宮兄弟豈不一樣遭殃?還有冷姑,她傷成這樣,如何受得住你我一震?”淩滅鼎心想也是,遂道:“那麼用‘永恨長仇掌’罷。”
永恨長仇掌乃離恨天大君六十三大神通之一,乃攻遠人、取強敵之神技。比方說,一名高手掌力能及七丈,另一名能及八丈,兩人同時發掌,最多也不過能及八丈之內,但若使用永恨長仇掌神功,兩人合力,能及一十五丈,如此累加,最多可合六人之力,及數十丈之遠,敵人連近身尚不可得,自然大占先機。天下掌法攻敵之遠,莫過於此,可謂百萬軍中取上將之絕妙法門。用之對付火銃手,自是最好不過。
寂滅天看了眾人一眼,方才火銃之下喪了四位頂尖高手,風狂雪不在,淩冷玉受傷,算上自己,宮中在場頂尖人物還有七位,也足夠了,遂道:“這掌法純以恨世為根基,我心誌既變,這功夫便不靈了,鼎兄,看你們的。”辛齮墨道:“魔家沒練成這功夫,一旁壓陣罷。”淩滅鼎也不管他,當即與其餘四位高手商議如何出手。
不料那邊中土武林人馬來到山下,便不再上。一個聲音飄上來道:“大魔頭,潛首山中,是何道理?這一場是非因果,便不想了斷了麼?”其聲蒼老沉穩,不失威嚴,卻是僧病本的口調。
淩一色憤怒,高聲道:“吠什麼?狗壁虱,有膽量來,沒膽量放下火器,堂堂正正地決一勝負?魔家早晚把你們斬盡殺絕,也賞你個‘善哉善哉’!”她雖然抬高語調,聲音之響亮及遠卻遠遠不及僧病本了。
山下一個女聲道:“父親、母親,這妖女便是殺害三哥的仇人,叫做芍藥公主淩一色。”聽聲音是明四小姐。楚飛燕想:“她父母都來了,明惟厥來毫不足怪,可是她母親來這裏幹什麼?”明惟厥正妻姓韓,出身士族,一向隻在家相夫教子,從不過問武林事務。楚飛燕問:“一色,你了解這個韓夫人的事麼?”淩一色哀然道:“你讓我靜靜,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卻又聞得山下一個聲音凜然道:“老夫真定明某,魔魁何在?”寂滅天道:“寂滅天在此!素聞汝‘善始善終’,可敢上山一論古今得失、世事終始?”
山下那聲音道:“病本大師、蘇先生,魔梟欲欺中土無人,區區匪穴,何足相難吾等,試看天下大道,竟是誰高!”四條身影如飛也似,直上山來,轉眼已至山腰,卻見其中一個青衫老者,一個緇衣老僧,便是蘇坐忘、僧病本,正中一位方冠長衫之士,後麵還跟著一個婦人。山下中土武林人馬肅然而立,瞻望著四人背影。
這一下倒是盡出泰壹宮人意料,中土武林人多勢眾,更有火器之威,已經占盡上風,何必多此一舉?四人上山,反而寡不敵眾,若是失手,豈不貽羞天下?明惟厥領袖中土武林數十年,決非輕佻莽撞之徒,難道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懂麼?那四人來得極快,雙方相距已不過十餘丈,彼此麵孔都瞧得清清楚楚。那方冠儒士長髯抹腹,臉色微紅,目如朗星,氣定神閑,一如傳聞中之莊嚴威穆。那婦人則眉清目秀,淡施粉黛,頭綰金釵,看上去四十歲左右年紀。楚飛燕見她眉眼神態與明四小姐甚是相似,心想:“以明惟厥的年紀,他夫人總也有五六十歲了,不想卻是這樣一個中年貴婦!從這駐顏功夫來看,她內功斷然不低。”又想:“也許她不是韓夫人。”蘇坐忘、僧病本兩邊分立,神色亦一如平常。
淩滅鼎道:“既已來到,何不上前?”那邊的婦人先開口道:“素聞泰壹宮以狂自任,有古接輿之風,何以兵刃未交,輒逃之夭夭,有如喪家之犬?難道當年滅異穀一戰之後,便一蹶不振了麼?若離恨天魔魂不滅,見到後代子孫如此不肖,他會不會覺得海外小醜終究還是不敵中土英雄?”她娓娓道來,語調不溫不火。
楚飛燕想:“這婦人好厲害!”泰壹宮人最是狂傲負氣,哪經得起她一激,寂滅天、淩滅鼎等齊齊躍出。那婦人道:“好!哪一位是寂滅天大君?”
寂滅天道:“我是。”那婦人點了點頭,又問:“誰是媧皇崖淩崖主?”淩滅鼎應道:“中土庸才,有什麼話說?”那婦人道:“原來是兩位。聽說寂滅天大君與部屬不和,不知還號令得動這些妖魔鬼怪麼?”淩滅鼎道:“我泰壹宮的事,用不著你們這些豸蟲來過問!”
王守恨低聲對楚飛燕說:“你用霜刀。”楚飛燕明白他是要借霜刀異光,克製敵人功力,淩滅鼎等再出手殺之,輕而易舉。隻要殺了明惟厥、蘇坐忘、僧病本,來敵自然土崩瓦解。如此取勝,不過借助離恨天餘威,談不上如何光彩,但形勢危急,也不失為一上策。正要拔刀,不料身子一麻,五髒六腑如翻轉過來了一般,霜刀已被人夾手奪去。
這一下奇變陡生,眾人均未反應,霜刀已落入辛齮墨之手。淩一色叫道:“你!”忙將楚飛燕扶住。
辛齮墨手捉霜刀,躍出圈子,微微笑道:“大君、淩崖主、眾位,聽辛某一言如何?”淩滅鼎喝道:“你做什麼?”辛齮墨道:“依辛某看,大君之位,寂滅天繼續擔任固然不妥,傳與後輩,更是無稽,還是讓有資曆有本事的宮中元老來做的好。”
若在中土武林,此類奪權顛覆之事可謂再平常不過,但泰壹宮人均是狂直之性,最看不起世俗權謀,一百三十一年來從未有過此等變亂,眾人心中一震,方知他覬覦大君之位,一時間竟覺不可思議。寂滅天道:“辛穀主,哲人行事,敢作敢為,狂人一生,直道而行,你想當大君,大可明說,隻要大家都信服你,便讓你做了又何妨?‘刀為狂士骨,月是哲人魂’,憑你所作所為,也配持白月天霜刀?你還是泰壹宮人不是?”憤怒之餘,更是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