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輕舟衝開海麵,白衣人走下船來,用眼尾睄了睄楚飛燕,道:“阿燕來了?”他生性沉默寡言,這一聲“阿燕”已表明仍認這個徒弟。
楚飛燕大聲道:“師父!”那白衣人微一頷首,向寂滅天、淩滅鼎等望去,冷然道:“大君,你不該!”
楚飛燕本盼師父到來,局勢能得到調解,不料師父一出口便是責難之語,頓時心又冷了半邊,向眾人望了一眼,見人人麵上盡是同仇敵愾之色,心中更苦,哭罵道:“你們!離恨天大君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你們隻知道死抱他的教旨,斷絕後人選擇之門,你們、你們這樣做,又算得什麼英雄豪傑?”
路仙箏厲聲道:“你這女子好不糊塗,每個學派都有一個根本宗旨,魔道的宗旨便是反世恨世,這宗旨無比正確,豈能動搖?”楚飛燕道:“宗旨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人選擇學說,不是學說統治人!死人的教旨會僵化、會失效,就算不失效,也隻是前人的某些想法而已,紙麵上的東西有限得很!死人抓住活人,這和中土又有什麼區別?”
與淩滅鼎同來的兩個麵色蠟黃之人道:“風莊主,你看看你高徒,說的都是些什麼話!”這兩人是孿生兄弟,一隨父姓,一隨母姓,兄名嵇端,弟名元交止,分別是泰壹宮旗下祝融峰正、副山主。二人心意相通,齊聲說出這句話來。
風狂雪更不理會二人,向楚飛燕招了招手。楚飛燕上前道:“師父,這……”風狂雪道:“你講講。”楚飛燕問:“要……要我講什麼?”風狂雪道:“講你的經曆、看法。”楚飛燕想:“這些人都堅信魔道,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單憑我三言兩語,是說服不了他們的。”但無論如何也要爭取一下,遂抹了眼淚,向眾人一抱拳,說起自己的出身,在中土幾年的見聞感受,與寂滅天結交的經過,對魔道、對中土、對世運的心得展望等。她口齒伶俐,一腔真誠,一口氣說了大半個時辰。淩滅鼎等大是不以為然,冷冷看著,不時哂笑。淩一色隻是搖頭。
寂滅天揮手道:“賢妹,不必說了!你的心意,我已盡知。此乃教旨之爭,你沒必要給我陪葬。”淩滅鼎道:“那個叫阿燕的,也許你真的有心改變世道,但你根本還不懂俗世的本性!什麼東西放到世俗之中,慢慢地都會變味,因為那些俗人已經習慣在虛偽中沉淪下去了!在俗世之中,什麼這道那道都隻是虛名,沒有實力啥也做不了,不過是變著法子虛偽而已。”
淩一色上前道:“燕姐姐,為什麼我們以魔自居?是因為我們不屑於與那些自稱為人的家夥為伍。我希望你和大君都能回歸魔道,世俗是你的敵人,泰壹宮才是你的家。”說到此處,淚水又潸然而下。
嵇端、元交止兩人一向脾氣暴躁,見磨磨蹭蹭半日還沒個了局,早已憋了一肚子氣,喝道:“哪有什麼好說的?這姓楚的女人囉囉嗦嗦,擾人視聽,不教訓一下,不知還有多少臭屁放出來!”也不見他們怎麼移步抬腿,便已雙雙欺至,各出一掌,向楚飛燕抓去。楚飛燕後躍避開。兩人本道抓一個後輩,例無不中之理,不料楚飛燕身法輕巧,這一抓竟無效用,勃然大怒:“好丫頭!”大袖一振,四掌齊發,八股力度從掌心疾吐而出,雄如城牆,急似弓弩,將楚飛燕退避方向盡數封死。泰壹宮兩大高手合力何等厲害,楚飛燕氣息一窒,身子剛剛躍起,雙腿一沉,複跌落在地。
寂滅天眼見勢危,飛身截上,八股奇勁中的六股正中其身,卻見嵇端、元交止兩人身子已高高飛起,半空中翻了個筋鬥,倒摔出去。風狂雪冷哼一聲:“魔家徒弟,輪不到你們來管教!”一抖袍袖,巍然而立。原來他甫見兩人出掌,便抓住他們背心,隨手拋出。
楚飛燕驚道:“大哥,沒傷著麼?”寂滅天淡淡一笑,擺了擺手:“沒事。”又豎起拇指讚道:“風莊主好手段,果然是泰壹宮第一高手!”
淩滅鼎逼前一步,嚴聲道:“風先生,你這是要出手幫助大君麼?”心道即使風狂雪有異誌,己方十大高手對付對麵三人,還是綽綽有餘,也不懼他。
風狂雪冷笑一聲,回頭凝視著楚飛燕,道:“你可知當初魔家趕你出莊,是為什麼?”楚飛燕一呆,她對師父逐己一事一向不解,師父雖然簡傲寡言,卻絕非不明事理之人,當時她因犯了一點小錯被逐,起因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卻不知師父何以那麼生氣。
風狂雪眉頭微微一抬,道:“你不服,對不?”楚飛燕憋著氣,直言道:“師父,沒有你,便沒有阿燕今日,但這一節我的確是想不通。”
風狂雪道:“虧你聰明!魔家觀你心誌,終非魔道中人,不如早早打發出去。”楚飛燕聞言一震,恍然大悟:“師父早就看出我的為人不適合信仰魔道,便讓我出去自己闖蕩,這樣我便是個棄徒,無論走什麼道路,都與泰壹宮沒太大關係,宮中長輩也不會太為難我。否則今天我的下場便與大哥一個模樣。”又想:“以師父的本事,怎會讓我輕易偷了霜刀離去?他隻是故作不知,讓我把刀拿去防身。”胸中疑雲一時盡釋,方知師父愛己之深,心裏一酸,好生慚愧。
風狂雪不好言辭,極少向人表露心跡,他一生未婚,收養這個徒弟初心半是憐憫,半是好奇,而楚飛燕冰雪聰明,更得他喜愛,心中視與親女無異。後來發現她為人行事滿是熱情,不是反世恨俗之人物,若要嚴加管教,一來未必有用,二來他也懶得囉裏囉嗦說道理,又想徒兒天賦絕高,留在莊中成就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就算青出於藍也強不多去,豈不辜負了大好材料,不如讓她到外麵曆練,說不定更有可為。他極是自負,雖是好心,也不屑於在小輩麵前多費唇舌表露,因此借故發火,趕走徒兒。風狂雪見楚飛燕神情,知她已明白自己真意,也不費話,向寂滅天道:“大君,魔家是魔道信徒,絕不同意你的所為。但你一直很看重風某,魔家兩不相幫。”更不與餘人搭話,輕身一躍,登上他來時的小舟,穿波而去。
楚飛燕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高聲道:“師父,你的大恩,阿燕血中銘記!”海風侵麵,悵然不已。
淩滅鼎咳了一聲,道:“大君,該咱們見個分曉了。”寂滅天道:“那又何必?大丈夫死則死耳,豈有連累他人之理?隻恨我大誌未酬,於世無補,蒼生創病,不知何時而平。”昂首向天,閉目道:“你們動手罷。”
楚飛燕大呼:“不可!”要搶上去,被兩名高手擋住去路。淩滅鼎雙手微顫,道:“大君,你我同日而亡。”便要上前下手,突然想到什麼,向淩一色望了一眼,嘴角一動。淩一色道:“父親,他已經不是我們一邊的了,你為他而死,不值得。”淩滅鼎長歎一聲,道:“換了你,你會怎麼做?”
淩一色心神一震,不敢便向楚飛燕望去,心道:“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做?這、我……不!可是?我該如何是好?”心中亂如七國混戰,渾身骨節中滲出陣陣涼意。那邊楚飛燕卻哭道:“一色,跟你爹說,一起活,一起活啊!”
辛齮墨站在一旁,忽開聲道:“淩崖主,你若心軟了,咱們慢慢商量如何?”淩滅鼎瞪了他一眼,道:“辛穀主看不起魔家麼?”辛齮墨道:“這可不敢。”
淩滅鼎道:“淩滅鼎說的話,從來沒有收回去的,辛穀主休相激了!”深吸一口氣,正要動手,忽聞海上鯨鳴之聲,卻是淩冷玉乘鯨來到。
淩冷玉坐在獨角鯨阿冰背上,其餘鯨魚卻不知到哪裏去了。鯨魚所至之外,黯然一片波紅,眾人均察覺有些不對。淩滅鼎高聲道:“冷妹,你怎麼了?”
淩冷玉披發跣足,走上岸來,神色蒼白,一個踉蹌,頹然跌倒。她武功何等高強,今日在海上一記穿心冰掌,連巨鯨也難以抵受,以她修為,就算站著不動任人棒擊錘打,也無站立不穩之理。看樣子,不是中毒,便是受了極重內傷。眾人均知有變,一時氣氛更為凝重。淩滅鼎、寂滅天忙上前探看,寂滅天道:“冷姑,是我震傷了你麼?”
淩冷玉道:“不關你事!”強撐身子,欲要立起,又向後摔倒,劇咳起來。淩滅鼎道:“你別亂動,我給你護元。”一掌貼住她後心,真氣源源往她體內輸去。淩冷玉道:“沒……沒用的,魔家練的冰力,你……你們男人調伏不了,反……反而有害。”淩滅鼎一驚,隻得收手。
寂滅天問:“是誰打了你?”淩冷玉道:“是明惟厥。”
她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明惟厥乃中土武林三大領袖之首,武功比淩冷玉高也不足怪,隻是他身在中土,怎會到大洋之中傷人?淩滅鼎道:“你說清楚。”淩冷玉道:“中土武林的狗崽子摸過來了,有……有十隻大船,阿冰、阿冰也讓他們的大炮打傷了。”
眾人更是心疑,議論紛紛。中土武林與泰壹宮相隔萬裏,連泰壹宮人在哪裏都不知道,焉能渡海相征?何況海途凶險,風雲難測,越洋攻伐,風險極大,人來得少不過送死,若人來得多,一旦迷路或遭遇風暴,豈不全軍覆沒,屍骨不得還鄉?沒有十成勝算,誰也不敢做這等事,就算敢來,又怎麼知道泰壹宮精英在此間聚首?這事按情理本說不通,但淩冷玉所受之傷,又分毫不假。
寂滅天忙問:“冷姑,你怎麼和他們相遇的?”淩冷玉道:“魔家……要死了,不想……多說……心肝,心肝!你過來一下。”
楚飛燕見她的目光投向自己,雖不解其意,還是過去道:“淩閣主,你叫我?”淩冷玉一聲慘笑,吐出一口鮮血來,胸前地上盡是血跡,卻抓住楚飛燕手道:“心肝,魔家對你怎樣?”楚飛燕感她手上綿弱無力,知她傷重,不忍推開其手,接口道:“你對我還不錯,你好好養傷,別多說話。”潛運維鬥神功,嚐試給她療傷,被她體內冰力一反噬,凍得半邊身子不住哆嗦,牙關交戰,說不出話來。
寂滅天立出一掌按在楚飛燕肩膀上,道:“賢妹,你繼續幫淩閣主,我和淩崖主給你護身。”淩滅鼎不說什麼,亦出一掌按在楚飛燕另一肩上,楚飛燕頓感全身暖洋洋的,真氣充盈,寒意盡消。
淩冷玉又笑了笑,道:“心肝,你心腸真好,怪不得魔家第一眼見到你,便打心眼裏喜歡。”劇咳一聲,道:“心肝,讓魔家親你一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