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裏,卻見水青先、王守恨分立兩邊,臉上盡是悲憤之色。寂滅天發覺不對,問:“兩位怎麼了?”
水青先脖子漲得通紅,高聲道:“大君!你好糊塗!創宮大君的教旨推行了這麼多年,大家都認可,不能因你一言而放棄!且不論中土武林與我泰壹宮的血海深仇,就中土人與泰壹宮人的作風而論,也是萬萬不能相容的。中土那邊,不符合權門需要的便是異端、亂臣賊子,你一個異端跑到那裏去,武功再高,至多也不過自保,斷不能有所作為。俗人鼠目寸光,胸無大誌,你跟他們講大道理根本沒用,要他們跟你,隻能利誘,利誘便是偽人所為,便違背了狂人氣節,便是自甘下賤。你好好想想,這樣做值得麼?”王守恨一旁聽著,頻頻點頭。
寂滅天自然深知其中利害,水青先這番話雖不留情麵,理卻不糙,且代表了絕大多數泰壹宮人的看法。寂滅天看著水、王兩人憤慨的麵孔,道:“水先生,你說的不無道理,這個世道沉淪已久,人們都習慣於服從世俗法則,要實現崇高的目標,往往不得不向現實妥協,做一些違心之事,妥協得多了,崇高也被消解了,史上很多學派的衰落就在於此。這些我都知道,但是……”
這時一個聲音生生截斷了他的話:“沒有但是!要麼反世作狂士,要麼順世做奴才,沒有第三條路,你若想回到俗世之中,便不配做泰壹宮人。”
寂滅天、楚飛燕一同望去,隻見麵前多了十男一女,其中一個眉心文著個上下倒過來寫的“人”字,卻是辛齮墨,那女子明豔無儔,玉足外露,腳趾上兩顆大明珠泛著晶光,見了楚飛燕,兩人都是一愣,便撲過來相擁,叫道:“燕姐姐!”“一色!”雙雙熱淚盈眶。
寂滅天卻與對麵一個身披蛇皮外褂的男子四目對峙,那男子氣宇軒昂,眼眶甚深,鼻梁筆直,身上有一股勁鬆般的氣勢,眼神與淩一色懷心事時如出一轍。楚飛燕第一眼見到他,便感熟悉,問淩一色道:“是你爹?”淩一色道:“是啊!你怎麼會和大君在一起?大君變了,你不要和他做一道。”
寂滅天開口道:“鼎兄,你何以在此?”那男子道:“今日宮中多位首腦畢集,要問大君一句,大君到底是魔道的領袖還是叛徒?”十人眼光齊齊聚在寂滅天身上,大有相逼之意。
楚飛燕立時明白,他們是事先謀劃好了,在此發難,王守恨、水青先均與其謀。寂滅天知道自己若不改誌,他們便要廢了自己,遂道:“淩崖主,這個大君我不做了,讓與你罷。”
他這等態度,淩滅鼎等也不是沒考慮到,隻是不料他表態得如此果決,均為之一怔。淩滅鼎道:“大君,你也太小看淩滅鼎了!你道魔家向你發難,是為爭大君之位?魔家可以擱下話來,永世不做大君。魔家為的是離恨天大君的教旨,還有我泰壹宮人不可侵犯的尊嚴!救世完全是徒勞而荒謬的,你不要再錯下去了。”
寂滅天就此事已和他辯論多次,誰也說服不了誰,再作口舌之爭,料也無用,遂道:“淩崖主,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賢妹,你過來。”
楚飛燕應了一聲。淩一色奇道:“他叫你什麼?”楚飛燕道:“我過去一下。”走上前道:“淩崖主,你好,我是一色的義姐、風莊主的徒弟阿燕。”淩滅鼎瞟了她一眼,道:“是麼?”寂滅天握住她的手,道:“鼎兄,你曾說今世無人會支持我的主張,我在嶽陽樓上認識這位賢妹,她與我誌同道合,可見中土還是有覺醒之人的。”
淩滅鼎說:“她是康回莊弟子,怎能算中土人?”楚飛燕說:“我是孤兒,也不知道父母是哪裏人。”淩滅鼎道:“你受教於泰壹宮人,自然也是泰壹宮人,還有什麼好說的?你支持哪一邊?”淩一色搶著說:“當然是支持我們了。”楚飛燕徐徐搖頭,道:“不,我支持大君兄長。”
淩一色的表情瞬間僵住,好像被人從身後點了重穴。楚飛燕歉然道:“一色,我……望你理解。”淩一色目光沉滯,慘慘笑道:“我理解,我理解!”上前“啪”的一聲,抽了楚飛燕右臉一記大耳光,還要再抽左臉時,胸中一痛,一轉身,兩隻木屐往天上甩去,飛身躍入大洋之中。
淩滅鼎知道女兒水性甚佳,但脾氣更倔,自己很多時候也叫不動她,遂道:“那個什麼燕,還不拉一色上來?魔家教你粉身碎骨!”楚飛燕哪等他說,早已像勁弩一樣穿入波底。寂滅天一言不發,也潛入水中。淩滅鼎一愕,跟著下去。眾水手見大君和淩崖主都下去了,紛紛入水撈人。忽然有人叫道:“在那邊!”隻見海麵波開浪裂,楚飛燕挾著淩一色從水中鷹騰而出,將她輕輕放下,往地上吐了一口鮮血。
淩一色神色慘然,道:“你為何如此?你何必如此?”楚飛燕摟住她腰哭道:“一色,你要撕碎我的心麼?”原來淩一色篤信魔道,恨世俗入骨,聽說楚飛燕支持救世,又氣又痛,傷心欲絕,隻往海底潛去,想淹死了事。楚飛燕追過去要拉她上來,淩一色哪肯,兩人纏鬥起來。她們都是一流武功,楚飛燕雖強些,急切也製不住義妹,遂拚著受她一腳,拿住她穴道,拉了上來。
場上大多數都是魔道信徒,都認為淩一色是而楚飛燕非,但見她們姐妹鬧成這樣,都有些不忍。淩滅鼎嚴聲道:“一色,你是魔道傳人,她這種迎合中土世俗的斷脊蠢材,也不配做你朋友,你們割袍斷義罷!”他這樣說女兒,雙目卻看著寂滅天。
淩一色哽咽不答。楚飛燕抬頭道:“淩崖主,我和一色姐妹同體,生死與共,她和我一同長大,相互扶持,你照顧過她幾年?要我們割袍斷義,你沒資格!”
淩滅鼎煞然變色,他把淩一色寄養在康回莊十幾年,的確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楚飛燕這麼說也不曾冤枉了他。但他素來高傲,怎肯在一個後輩麵前認短?喝道:“滾開罷!”把袖一拂,一股鐵牆般的勁風掃出,卻避開了女兒,將楚飛燕生生推入海中。
寂滅天變色道:“鼎兄,我義妹不曾說錯,你這算怎麼回事?”淩滅鼎傲然道:“大君想賜教麼?”他此言一出,辛齮墨等九人都踏前一步,逼視著寂滅天。王守恨高聲道:“大君,你若不在這離恨天大君撒骨之地立誓永不改變我宮教旨、永不背叛魔道、永不同情中土,也休怪大家無禮了!若非世俗虛偽埋沒真性,我泰壹宮何至於遠居海外?狂人傲立天地間,哪有給庸奴洗地、自取其辱的道理?”眾水手起初不知淩滅鼎等宮中首腦的謀劃,但聽說大君要放棄魔道,自然都站到了淩滅鼎這一邊。
寂滅天素知淩滅鼎武功與己隻在伯仲之間,其餘九大高手無不是宮中精英,這十人聯手已可無敵於天下,要想製住他們,除非離恨天、白結縭複生。就算他製服了十人,眾水手決不肯再為己開船,萬裏重洋,又能去哪裏了?環視一圈,目光落在一個高如竹竿的瘦子身上,道:“路洞主,你說白結縭重生,威脅要滅亡我宮,是真有其事還是你編造的?”
那瘦子便是倉頡洞主路仙箏了。路仙箏道:“不瞞大君,這是淩崖主的意思。他見你想法越來越偏,便想讓你好好練血海獨狂功,少想亂七八糟的事,走回正路上來,但你執迷不悟,隻能得罪你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白結縭複活,我們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
楚飛燕從海裏上來,聽到這話,問道:“淩崖主,若說白結縭複生是你編出來的,那你為什麼還讓一色去中土調查?”淩滅鼎道:“一色當時也不知,她自己請纓要去,大君也應允了,魔家心想她是媧皇崖傳人,也該曆練曆練,便讓她去了中土。”
楚飛燕想:“既說白結縭複生是假的,那我在天荒地老泉邊遇到的那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又說要傳我恨海重生大法?難道真是一個怪夢麼?”想起此事,更是糊塗,隱隱有些頭痛。
辛齮墨咳了一聲,道:“淩崖主,也聽魔家一言。既然大君剛才也表示願意退位,那麼吾等也不必過於相逼。依魔家之見,大君退出我宮,各行各路,也便是了。”淩滅鼎道:“若是別個,這樣處置也未嚐不可,但魔道首領不信魔道,我泰壹宮根基如何鞏固?”
寂滅天道:“那依鼎兄之見,應如何了結?”淩滅鼎道:“大君,你我相交數十年,今日之事,魔家何嚐不心痛如割?但在魔道尊嚴麵前,私交隻得讓位,若大君不肯悔改,你我決一死戰,同歸於盡,若大君殺了魔家,自有別人頂上,若魔家殺了大君,立即自刎相謝。”說著把外褂一脫,準備動手。
楚飛燕急道:“一色,你快勸勸你爹。”淩一色哭道:“你叫我怎麼勸?你叫我怎麼勸?連你都不與我同心,為什麼你不信魔道,去信別的學說?你叫我怎麼勸?”
寂滅天後退兩步,道:“鼎兄,何必如此?我自行了斷,你放過我義妹行麼?”淩滅鼎道:“她無足輕重。總之,大君一死,滅鼎必亡,孤墳島上,你我同歿。淩滅鼎是鐵錚錚的男兒,今日之事全是為維護魔道,魔家可不能教後世無知小兒說魔家存了私心!你我雖無兄弟之盟,大君卻以兄弟待淩某,魔家也不能辜負交誼。”
路仙箏問:“大君、淩崖主,還有一事,若你們真有個好歹,誰繼承大君之位?”淩滅鼎道:“大君不是有妻有兒嗎?我泰壹宮又不學中土那一套搞株連,自然由大君之子繼位,更有何議?不過你們要好生扶持,別讓他誤入歧途。”寂滅天道:“不!為什麼一定要我家的人當大君?改革當由我始,我死之後,你們公推一位新大君便了,總之我的兒子不能再襲此位。”
辛齮墨道:“大君倒也坦誠,淩崖主以為如何?”淩滅鼎想:“聽一色說,這辛齮墨不無蹊蹺,也要防著點。”遂道:“大君不喜歡世襲,這是不同流俗的做法,也符合我泰壹宮作風,魔家自然是同意的。但有一條,我等推翻大君,是為捍衛祖師大君的教旨,不為私利,因此推舉新大君,隻在後輩子侄中選,什麼崖主、莊主、洞主、閣主、穀主,是一律不能參選的。”
路仙箏點頭道:“此議甚好,路某也是此意。”餘人亦皆讚同。辛齮墨最後一個點頭:“如此也好。”
楚飛燕心中急如油煎,卻不知如何是好,忽聞通通擂鼓之聲,雄昂高亢,震天徹地,又有無限慷慨悲肅隱含其中,仿佛當年秦趙決戰長平。楚飛燕一聞此聲,驚得呆了,發足往海中奔去。
隻見一葉小舟穿波而來,遠看上麵是一團白影,待其漂近,白影漸漸清晰,卻是一個長身男子,左足一下下拍在船舷上。他這樣隨意腳踏,竟能發出擂鼓之聲,而聲音又如此強勁,便數十條關西大漢同敲大鼓也萬萬做不到,神功之強,幾足與鬼神相敵,豈止是激蕩風雲而已。
楚飛燕就水中望船頭抱拳過頂,喊道:“師父,你——”已經說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