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曠世怪才(1 / 3)

一個鼓吹君主主義的造反派,一個以孔教為人生哲學的浪漫派,一個誇耀自己奴隸標幟(辮子)的獨裁者,就是這種自相矛盾,使辜鴻銘成了現代中國最有趣的人物之一。

——溫源寧

“五四”時期,風雲激蕩,新舊雜陳,尤其是在當時的全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各色人等粉墨登場,校園裏麵常常是一邊有人宣揚新文化,另一邊卻有人極力呼籲維護舊傳統,給人以眼花繚亂的感覺。其中就有這麼一位身材高挑,體型幹癟,臉龐消瘦,鼻梁高聳,眼睛深藍,封建儒生般的半百老叟,拖著一條久不梳理的小辮子整日穿梭於紅樓內外。那辮子上麵壓著一麵平頂紅結的瓜皮小帽,下麵是一身棗紅色的,油光可鑒的舊馬褂和破長袍,袖子上麵斑斑點點,閃爍的盡是鼻涕和唾液的痕跡,讓人感到既討厭又可笑,其形象與整個學校的氛圍極不和諧。這副遺老模樣的老頭究係何人?他就是於清末民初鼎鼎大名的怪人辜鴻銘。

負笈歐陸

辜鴻銘,字湯生,號立誠,又別署為漢濱讀易者。1856年7月19日出生於馬來西亞的檳榔嶼。“五四”前後,辜鴻銘時常把這樣一段話掛在嘴邊:

“辜”字在古代漢語裏有三種意思:一是“罪”;一是“分裂肢體的一種酷刑”;還指“辜負”“對不住”。三種意思均糟糕透頂。另據《元和姓纂》等書記載,百家姓中的“辜”姓,正是由其祖先“被辜自悔”而來,類似的姓還有救氏、赫氏、譴氏,等等。

辜鴻銘說出上述一番話,倒不是自貶祖先乃負罪之人,而是另有他意。因為他的祖先自康熙初年便從福建同安移居英屬馬來西亞的檳榔嶼,世世代代生於斯、長於斯,已漸漸淡忘了自己的祖籍。而辜鴻銘所言“被辜自悔”,其實就是以自己未能出身於中華本土為憾。

然而,辜鴻銘並沒有在這個南洋小島待多長時間。1867年,年僅12歲的小鴻銘便跟隨其義父——英國人布朗遠赴蘇格蘭接受西式教育。在中國留學史上,像辜鴻銘這樣,出國時間之早,年紀之小,能與之相匹者,恐怕唯有容閎一人。此經曆給辜鴻銘一生平添了幾分頗值誇耀的資本,他自稱是“中國受過歐洲教育的人中資格最老的一個”。

在歐洲的十幾年裏,辜鴻銘廢寢忘食般地吸收西學,他先後在英國、德國、法國讀書。期間還到過意、比、奧等國遊曆,肚子裏裝了不少西方的書和知識。更出色的是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等九國語言,尤擅英文,寫成文章,連英國人也點頭稱歎,認為有維多利亞時代的風味,可以同英國的大文豪卡萊爾、阿諾德相媲美。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年少出洋,在檀香山學得一口好英語。他認為近代中國有“三個半”英語人才,其一是辜鴻銘,其二是伍朝樞,其三是陳友仁,還有半個他沒說,有人猜是他自喻,有人則說指王寵惠。但無可置疑的是他將辜鴻銘譽為第一,由此亦可見辜英語造詣之高。辜獲得過英國愛丁堡大學、德國萊比錫大學、法國巴黎大學等歐洲著名高等學府的文、史、哲、理、工、神學等科博士學位共計十三個,堪稱“博士學位證書收藏家”。

辜鴻銘的留學生涯並非一帆風順。那個時候的中國積貧積弱,中國人來到異國,往往受人鄙視,遭受不公正待遇。每當辜鴻銘走在街上,就會有人無所顧忌地跟著他叫喊:“中國佬,豬尾巴,蠢豬!”麵對這種羞辱性的挑釁,他並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借助智慧進行反擊。他留學德國的時候,就曾小試牛刀,露過一手。有一次,他乘坐從維也納到柏林的火車,因為旅途疲勞,閉著眼睛在那兒養神。這時,對麵空位上新上來兩三個神氣十足的德國青年。他們剛一坐定,就對辜鴻銘品頭論足,很是缺乏教養。辜氏先是裝作聽不懂,不加理睬,然後不動聲色地拿起麵前的一張德文報紙,若無其事地倒看起來。那幾個洋小子延頸一瞅,一個個樂得五官挪位,又是擠眉弄眼,又是搖頭撇嘴:

瞧這個裝模作樣冒土氣的中國佬,連報紙都拿倒了,還蠻像那麼回事地看得來勁!他到底做給誰看,這兒又不是中國?

洋小子們欺侮辜氏“不懂”德文,忘乎所以地放聲大肆嘩笑,就連旁邊坐著的幾位有教養的歐洲人也聽不過耳,幾乎忍不住要挺身加以幹涉了。這時候,隻見辜鴻銘懶洋洋地抬起頭,那張似張非張的嘴巴,冷不防像快速嗑瓜子一般地,突然流出一連串字正腔圓,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德語:

你們德國的文字真是太簡單了。若不是倒著看還真是沒什麼意思。甭說這種通俗的玩意兒,就是你們的聖人歌德那部《浮士德》,我也能倒著跟你們念個一字不差。

末了,他還用最典雅的德語,大段引誦歌德語錄,教訓他們該如何尊重他人。羞得那幾個洋小子麵紅耳赤,趁火車到站,趕緊溜之大吉了。

作為一名華人,雖然身在海外,但他依然對祖國文化情有獨鍾。在巴黎大學留學的時候,辜鴻銘向一位老教授請教學問。言談之間,老教授對《易經》讚不絕口,並對辜鴻銘說:“你們中國的《易經》是最有價值的經典,可惜我不懂中文,這是我終身的遺憾。我所讀到的僅是隻言片語,不能領會《易經》的精髓所在,但我已感到其哲學理論光芒萬丈,炳如日月星辰!你隻通西學不成,還得鑽研本國學術。”老教授的這番話更是堅定了他研究祖國文化的決心。從此之後,辜鴻銘樂此不疲地“泡”在各地的圖書館中,如饑似渴般地去尋覓、翻閱歐洲所藏的中國經典著作。另外,辜鴻銘還每逢陰曆冬至,必在自己的房間裏備下酒饌,遙祭祖先,以寄托海外遊子對祖國的向往之情。英國房東太太等他叩完頭、祭拜完畢之後,笑嘻嘻地揶揄他說:“你的祖先什麼時候來吃喝你的祭品呢?”他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就在你們的祖先嗅到你們所獻的鮮花香味的時候吧。”辜之回答詼諧雋永,令人會心解頤。

不過,歐洲所藏中國圖書畢竟有限,況且整日奔波於各國圖書館之間,實在是費時費錢費力,絕非長久之計。1878年,辜鴻銘決定結束留學生涯,返回家鄉工作。也許是天假之緣,就在一次外出途徑新加坡時,辜鴻銘巧遇中西通才馬建忠★★★馬建忠,字眉叔,江蘇丹徒人,青年時即受西方影響,拋棄科舉道路,致力於西學。1876年被派赴法國留學。1879年得巴黎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後幫助李鴻章辦理洋務。馬氏學貫中西,不僅舊學基礎紮實,還精通英法語及希臘、拉丁文字。◆◆◆,兩人一見如故,把酒言歡,長談三日。在辜麵前,馬建忠狂侃中國文化,旁征博引,神采奕奕,這令辜鴻銘大開眼界,心馳神往,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這次談話,對辜鴻銘一生影響極大,他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待在家鄉過優哉遊哉的舒適生活,而應當去國內“惡補”傳統文化。直到晚年,他還意猶未盡似的回憶這段往事:

在新加坡與馬建忠的會晤,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經曆。正是馬建忠,使我改變而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雖然我從歐洲回來已經三年多了,但我並未進入中國思想文化深處,仍還遺留著“假洋人”習氣……我同馬建忠晤談三天後,即向殖民當局提出辭呈,沒有等答複,就乘坐第一班汽船回到我的檳榔嶼老家。在那裏,我告訴我的堂兄,即我們家那位家長,說我願意蓄辮和改穿中國衣服。

自此,辜鴻銘打點行囊,踏上了“返祖歸宗”的道路。

襄佐香帥

回國之後,辜鴻銘先後在廣東、雲南、上海等地遊曆。1884年7月的一天,張之洞的手下知府楊汝澍赴福建辦理公務,在回程船上遇見一人,正用流利的德語與德國人大談倫理學,其間還不時冒出幾句拉丁語,並且其人的中文功底也十分厲害,常常引經據典。互報姓名後,楊方知他是辜鴻銘。楊汝澍感覺此人甚是了得,於是通過廣東巡撫趙鳳昌,將所見所聞告知時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張立即命人赴香港延請辜鴻銘。

關於張之洞接見辜鴻銘的情形,很有些戲劇性的色彩。一天,辜鴻銘在門房的引領下來到張府會客廳。張之洞從窗戶縫間打量了一下這位年輕人:他頭上沒有辮子,卻戴著帽子,穿著一身洋服,腳下穿著一雙用野獸皮做的鞋子,走起路來踢噠作響,甩著兩隻膀子,大模大樣地走進來。

張之洞心想:這家夥雖然打扮怪異,但隻要我一出場,肯定要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地給我匍匐跪地、磕頭不斷。可是,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等自己走進客廳後,這位辜青年非但沒有磕頭請安,就連基本的拱手作揖也沒做,而是徑直走上前來,要握住自己的手,著實嚇了一跳。麵對張之洞這般級別的封疆大吏,辜鴻銘表現得極其鎮靜,甚至有些隨意。他抓起擺在桌子上的瓜子就嗑了起來,邊嗑邊聊,瓜子皮撒了一地,頗有些前秦奇才王猛捫虱而談的風采,那股子瀟灑勁兒絲毫不輸張香帥半分。張之洞平生閱人無數,但像這種人還是頭一遭遇到。他有點兒喜歡辜鴻銘,但又覺得這小子沒大沒小,不講規矩。然而,當雙方的談話切入正題的時候,張之洞卻忘記了對辜鴻銘的厭惡之情,他已被其卓越的語言天賦和豐富的西方知識深深地折服。於是,張之洞在接見後不久便聘任辜為其外交顧問秘書。同時,辜還享受特殊待遇,無須每天去衙門報到,而是遇到重大事件時,方派人去其住所延請。這令張手下的不少幕僚很是不滿,有人便問:“香帥,這辜鴻銘有何德何能,勞您每次派人去請?”張之洞微笑答道:“嗬嗬,鴻銘精神滿腹,確是傑出人才。”

果然,辜鴻銘不負張之洞之一片厚愛,初來乍到便大顯神威。一次,張之洞邀宴來訪的俄國皇儲一行於晴川閣。辜鴻銘以法語周旋期間。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俄國皇儲與希臘王子私下用俄語嘀咕,意思是當晚還有別的應酬,宜節量。沒料到他們話音剛落,辜鴻銘當即對他們說:“此餐頗合衛生,還望各位貴客盡興盡量才好。”客人十分驚異。

張之洞喜吸鼻煙,希臘王子感到好奇,忍不住用希臘語問俄國皇儲,說主人鼻上所吸何物?辜馬上將此語轉告張之洞,張立即把鼻煙取來,遞給希臘王子。皇儲和王子更加驚奇,深感中國藏龍臥虎,小覷不得。不久,當他們得知辜鴻銘所顯露的還是其不太擅長的外文語種時,更是驚詫莫名,驕傲之心大為收斂。

臨行前,俄國皇儲鄭重表示,若辜鴻銘有機會到俄國遊曆,他一定會以上賓敬待。他還特意取出一塊刻有皇冠的金表,贈予辜鴻銘。俄國皇儲後來抵達上海,逢人便說:“漢上見張總督,有辜某所通語文至博,各國無此異才。”

還有一次,張之洞在湖北開辦漢陽兵工廠。為了把漢陽兵工廠建成“中國的克虜伯”,張之洞煞費苦心,決心聘請一位西洋兵工專家來擘劃主持。他委托以精通洋務著名的盛宣懷幫助舉薦人才。不久,盛宣懷給他推薦來一個名叫華德·伍爾茲的英國佬。張氏接待麵談之後,甚為滿意,命手下奉若貴賓,住最舒適的旅店,吃最精美的餐肴,準備讓其主持兵工廠的開辦事宜。過了兩天,張之洞再傳見伍爾茲,卻得報說那個西洋人已被辜鴻銘打發回上海去了。

張氏大為詫異,十分惱火。他急傳辜鴻銘來問。辜見麵後,不慌不忙地說:“盛大人推薦來的那個伍爾茲,根本就不是辦兵工的材料。他的底細我清楚得很。他學的本是商科,現在上海開辦洋行,大賺咱們中國人的銀子。他的兵工知識要說起來怕是還不如我呢。打發他回去,沒有治他一個蒙混欺上的罪已算很客氣了!”

張之洞聽後並未責怪辜鴻銘,隻是發愁地說:“那依你之見,這兵工廠的事該如何著手呢?”

辜鴻銘從袖管裏掏出一封信,回答說:“這裏有個威廉·福克斯,他是我的同學。現在是德國克虜伯兵工廠的監督,真正地道的科班出身的專家。我國不辦兵工廠便罷,要辦就非請到這等人才來不可。哪能單憑金發碧眼,便以為他高人一等,被他唬了!盛大人辦洋務,最擅於拿洋人做招牌,不管阿貓阿狗約翰彼得大衛亨利,通通可以拿來唬人,唬朝廷。”

福克斯係德皇的親戚,辜鴻銘在德國時同他頗有交情,可謂知根知底。所以他一封信竟真的把福克斯請到了湖北。主從客三人先就待遇、期限及工作內容進行了一番磋商之後,雙方均感到滿意。接著,張之洞便擺宴為遠到而來的福克斯接風洗塵。於是,白麵黃臉、碧眼黑瞳相對暢飲。幾杯美酒下肚之後,福克斯那張洋嘴就再也把持不住,不知不覺中把克虜伯廠內的種種機密泄露了出來。據說此事被同桌的人傳了出去,不多久竟被倫敦《泰晤士報》登了頭條新聞。這下婁子可捅大了,身處異國的福克斯惶惶不可終日。畢竟他的妻小家當仍在歐洲大陸,隨時有生命危險之虞。當他為此找到辜鴻銘的時候,不料辜氏早已給他做了妥善安排。他胸有成竹地從身上掏出一張柏林拍發的電報遞給福克斯,原來其妻子兒女均已接受中方邀請,此時正在越洋東來的途中呢。就這樣,辜鴻銘幫助張之洞把歐洲一流的兵工專家“忽悠”到了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