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3 / 3)

一個人被無辜毀壞了的大半生,包括精神肉體家庭家族的一切損失,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一筆勾銷。

張愷之平反後第一天上班,悻悻而歸。

破舊的自行車穿過擁擠不堪的小巷,鏈條在腳下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暮色沉沉地降下來,像一道厚重的高牆,隔開了他與黑暗中行走的路人。他想他也許永遠也無法知道正在夜色中進行的種種秘密。他想在無關的路人看來,他也許隻是他們身邊一閃而過的一個黑影。那一刻他甚至覺得原來一切都並沒有任何改變,就像這破爛昏暗的小巷,路麵不斷地被修修補補,卻仍然固定在城市原來的位置上。他仍然像是每天傍晚從糧食局的倉庫下班出來,穿過這條彎曲狹長,通往人生終點的隧道……

那個傍晚他決定,他還得繼續“申訴”。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那道人為設置的高牆。

幾個月以後,我收到了爸爸恢複黨籍後的來信。這封用秀麗的毛筆字小楷書寫的家信,我一直珍藏至今。對於我來說,這封信是一個永久的紀念;對於爸爸自己,卻是一個無意的總結。

他在信中寫道:

報社黨委終於告訴我:你就去參加支部的組織生活吧。

我就這樣糊裏糊塗被開除出黨,又稀裏糊塗回到了黨內。

我恢複黨籍,這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得“道”多助的結果。我不但沒有太激動,而是痛定思痛,沒有多少歡欣的情緒。實際上,放在我麵前的種種問題,一個也還沒能解決。今後能否解決,也未可知。但是我認為,恢複黨籍就是恢複了我的名譽,恢複了曆史的本來麵目。

……今天的黨是很有希望的——隻要它能得到你們這代人中優秀分子的信任和支持,它就可以振興和建設我們的新大陸。也許你以為我這些想法仍是太書生氣,但是,書生氣是一個民族精神力量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沒有一點書生氣,就隻能陷入庸俗的市儈氣氛之中……

我將那封信反複地讀了幾遍。

我不知道所謂“名譽”這種東西,一旦喪失,是否真的有可能重新恢複?一個人在幾十年中所承受的精神折磨、所經曆的損害汙辱,難道是恢複名譽所能補償的麼?我甚至無法知道,當一個人已邁入晚年時,當著他失去了一生中所有的時間、生命和機會以後,“名譽”的恢複對於他還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

我沒有在爸爸的信中,找到通常那些被平反的人,種種言不由衷的陳詞濫調——他沒有說他感謝黨。沒有。從來沒有。雖然,我知道,在他飽受創傷的心底,他仍然是深愛著它的。因為那畢竟,畢竟是折磨和支撐了他一生的理想。

我每次重讀他那封信,都會有一種強烈的宿命感。當十七歲的張其靄走出上海吳淞路的水果行,在流浪的歲月裏最終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時候,他所向往所濡染的那些“書生氣”,卻為他帶來了一生的厄運。他一頭栽在自己夢寐以求的紅色理想中,為了實現這“民族精神力量中最有價值的部分”,而喪失了自己作為“人”的價值。

這本應渾然一體的價值觀,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分裂成為對立的兩極呢?如果社會理想的實現需要以人的價值喪失作為代價,那麼這種社會理想的“價值”究竟何在呢?

當我亦無可挽回地成為一個所謂的知識分子時,重溫爸爸1980年的教導,我不得不一次次固執地向自己發問。

就在爸爸平反恢複工作的同時,卻傳來了盧坤伯伯在上海病重的消息。爸爸一時顧不上其他,去報社報到後,立即趕往上海探望盧坤。據爸爸後來講述的情形,此時盧坤伯伯已肝癌腹水,疼痛難忍。形銷神鎖,麵色灰黃。爸爸拉住他枯瘦的手,話未成聲已是淚如雨下。

盧坤伯伯從來都不是一個愛惜自己的人,一向都拒絕上醫院。待病情發現時,已是晚期,上海的醫療條件也無能為力了。

那是爸爸一生經曆的所有痛苦中,最為傷心的日子。

病床前吊瓶裏的藥液,無聲而緩慢地淺落下去。像一條即將幹涸的河流,消失在茫茫的戈壁灘上。他幹癟的手臂上,已難找到能夠插入針頭的皮膚,就像岩石和沙漠,將生命之源拒絕在外。短暫的昏睡中,盧坤伯伯會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禁不住哼出聲來,但他一旦清醒,無論怎樣地難忍,終是咬著牙,任憑汗珠如豆粒般滾落……

爸爸伏在他的耳邊,告訴他自己平反的消息。

盧坤伯伯被痛苦扭歪的臉抽搐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也許隻有爸爸能夠看懂,一絲一絲的喜悅和欣慰,在盧坤暗淡的眸中閃過。如果那能夠稱為微笑,那麼一定是世界上最真誠的笑容了。那微笑融化在爸爸的眼睛裏,麵前一片模糊如大雨滂沱天昏地暗了……

爸爸在盧坤伯伯的病榻旁,整整伺候了十天。

陪伴另一個人走向生命的終點,也許比自己親曆死亡更痛苦。

在深夜的寂靜中,爸爸時常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老友昏睡的麵容。一個麵色黧黑、頑皮聰穎的男孩子,從病榻上一躍而起。柏年麼——爸爸麵對少年的盧坤輕聲喊道。他想起了四十多年前,他和盧坤剛剛在粵幫水果行的聯益小學認識時的情形。柏年長他幾歲,遇有同學打架,他總是跳出來抱打不平,打得鼻青臉腫地回家,依然雄赳赳的一副模樣。他們一起學說上海話,可是柏年怎麼也改不掉濃重的廣東口音,說“雞蛋”,他非說是“給當”;說“吃飯”,他非說“釋放”……差點把上海人笑死。他的頭腦靈活而舌頭笨拙,簡直可以說一點語言細胞都沒有,到後來連他自己也灰了心,索性就開始進行“創作”——直到解放後,盧坤在領導崗位上,還說著一種上海話不像上海話、廣東話不像廣東話的奇怪方言,他那個美麗而賢淑的上海妻子倒是心領神會的……

……假如當年他和柏年不離開那個廣東老家呢?他癡癡地想。假如他們沒有來到這座陌生的繁華都市,在這裏接受了最初的民主理想,從而走上了一條坎坷的革命旅程,那麼他和盧坤的一生,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假如他們像大多數廣東人一樣,漂洋過海,去了大洋的那端,他們生命的最後歸宿,又將會在哪裏呢……而人生無法假設也無法重新開始,他們注定了漂泊、注定了流浪,像所有背叛了故鄉的異鄉人,一生一世都在苦苦尋找著自己精神的家園……

昏昏沉沉的瞌睡中,爸爸想起了自己平反回報社後,許多朋友感興趣的,僅僅是他的身體氣色。他們對他樂觀飽滿的精神狀態感到驚訝。他們津津樂道於他仍然像年輕人一樣旺盛的精力、羨慕他敏捷的思維和矯健的步履。那幾位熟識的同事,甚至充滿善意地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英俊少年”。

……他真的還是當年同盧坤一起在上海叱吒風雲的那個“英俊少年”麼?他似乎不會相信。他隻知道,這些年來,為了等待這“有朝一日”的平反改正、為了證明自己最後的無辜,他拚命地堅持著苦熬著掙紮著支撐著。他臉上的開朗和眼裏的明澈,都被他這種信念和希望脅迫而生。是他自己創造了那樣一種精神狀態,他之所以能夠不屈不撓是因為他不得不如此。一旦他不小心越過了那條絕對的精神封鎖線,他就會無所依托、一敗塗地了……

然而當他真的回到報社的時候,當歲月證明了那曾經發生在他身上的謬誤時,他卻已經老了,他的精力才華已銷蝕殆盡。他忽然覺得,也許真正的悲哀,恰恰在於他曆盡坎坷,卻居然還保留了那個笑傲人生的外表……

老友的呻吟使他猛然驚醒。

盧坤終將撒手人寰,先期離他而去。永遠永遠。而他又究竟還能支撐多久呢?在老友的病榻前,爸爸忽然覺得自己也同樣已沒有力量維持下去了。在他的心靈深處,也許他的“精神狀態”正在臨近崩潰,他的所謂信念正在裂變瓦解,而這些,除了他的妻子小玲,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察覺和理悟的……

那個淒涼的夜晚,他最後的廣東老同鄉,在彌留之際睜開了渾濁的眼睛。

那雙眼睛久久地望著他,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

爸爸把一側耳朵緊貼在他的嘴邊。我在這裏。他對他說。嫂嫂和孩子也都在這裏,我們聽得見的……

盧坤伯伯那氣若遊絲的聲音,在生命最後時刻,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當爸爸辨別出那句話的意思時,爸爸覺得自己的呼吸也隨他一同停止了——

……要搞搞清楚,一定要搞清楚。貼標語的那件事情……他們說我不肯去貼標語,就是自動脫黨,是政治動搖……這個曆史結論……我不能接受……一定要……幫我申訴……

這就是一個老黨員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最後的遺言。

盧坤伯伯於一九八〇年九月在上海逝世。終年尚不到六十歲。據說後來,在他的家屬的一再請求下,有關方麵依照他的遺願,終於撤銷了審幹時對他的不實之詞,也算是為那段曆史“平”了“反”。

盧坤伯伯的去世,使爸爸痛心欲絕。平反給我們全家帶來的歡欣,湮滅在這一悲哀的噩耗裏。

比盧坤伯伯的突然病逝更令我震驚的,卻是他臨終前的遺言。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始終想著他最後的那個遺願。那是他參加革命之初發生的事情,早在建國後的曆次運動之前。那個幼稚純真的少年,不懂得“組織”需要絕對的服從——當革命給予了他們關於自由平等的理想時,“組織”卻需要他們用個人自由作出抵押。革命與自由本互為因果卻又互不相容,這大概是許許多多知識分子革命者,所始料不及之處。

據爸爸說,盧坤伯伯為了那次所謂脫黨的經曆,解放後幾十年,一直心情壓抑。那種不治之症,大抵都是長期積鬱成疾所致。

盧坤伯伯去世的幾年以後,時至一九八三年中央落實政策檢查組到達杭州,爸爸經過又一輪鍥而不舍的上訪和申訴,報社總算同意,調整了他的級別,但仍然沒有徹底落實。對於爸爸如此執著地要求公正恢複他的待遇,我曾迷惑不解地對爸爸說:算了算了,何必呢,不就是幾十塊錢的事麼,費那個口舌幹什麼?

算了?爸爸生氣地提高了聲音。怎麼能算呢?你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那麼難?就是因為改錯的人,往往就是當年做錯了事情的人,否定自己是很痛苦的啊,你別看“落實政策”一共隻有四個字,“落實”本來有彈性,“政策”也可以加以解釋。而我要爭取的就是一個真正的而不是敷衍的落實。否則,我要平反做什麼?

我在很多年中,曾以為命運的種種磨礪,已使爸爸徹底放棄了他青年時代滿懷激情的理想主義。我一直認為爸爸早已變成了一個安於現狀的現實主義者。但平反後恢複了本來麵目的爸爸,使我深切地體會了那句名言:你不可改變我!

至此,張愷之的艱難的平反經曆總算告一段落。他一生所受的苛虐也可算是終於結束了。但那並非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就在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新的冤情和莫須有之罪,依然在我身邊此起彼落地生長蔓延。然而宇宙本不知何以為初,又安知何以為末呢?也許在終結之前很久,另一種開端,其實已經正在發生著、替代著、演化著了……

那將是我這個故事以外的故事。也是我寫出這個故事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