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2 / 3)

爸爸在信上還說,關於他平反後的工作,還要等待省人事廳的安排決定。他本人的願望,自然是回省報去工作。

他幾乎每天都興奮地準備著返回工作崗位。然而,他的工作安排,卻遲遲沒有消息。

他仍然天天去糧食局倉庫上班,叮叮當當地敲著白鐵。鐵皮在他手中卷曲成一個個圓筒,將他的憂慮和渴盼,一層層卷裹於其中。

一晃就是幾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人來通知他去報社報到。

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他開始忐忑不安了。

又是一趟趟的跑腿和催問。一次次地在堆積如山的文件裏查尋。

開始時有一種奇怪的說法。人事廳認為,既然張愷之當初並沒有被判刑,說明當時是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不存在平反的問題。但省公安廳指出,那時都把人家弄去勞改了,實際上還是作敵我矛盾對待的。既然搞錯,就應該給人徹底平反,恢複工作才能算是最後解決。

人事廳終於答複說,恢複張愷之的工作,需要有省公安廳當年處理他的原始檔案作為依據。然而,在報批的材料中,根本沒有這個原始檔案。他的檔案殘缺不全。是遺失?還是原來就根本沒有?無人知道。

爸爸那隻薄薄的檔案袋裏,除了幾份幹部審查登記表、本人“交代”的曆史材料等等,還有一張省公安廳的公用信箋。上麵寫著十五個字:張愷之——特務嫌疑、叛徒嫌疑、托派嫌疑。

既無公章,也沒有署名。

這是誰寫的呢?不知道。算是結論嗎?也不知道。

他想起一九五四年底對他宣布無罪釋放的時候,他曾問過,一九五二年對他作出勞改處理的主要事實依據究竟是什麼?有關方麵的回答含糊其辭:你沒有現行問題,不予起訴,也不作刑事處分。他說:那麼總該給我一份處理書吧。回答是:不必了,不作刑事處分還有什麼處理書呢?

就這樣,張愷之從入黨到變成“反革命”,從“地下”到“地上”,從“反革命”到幾十年後平反改正,始終沒有見過任何書麵文字材料。他就像一個登山探險的失蹤者,一個注銷了戶籍的死囚犯,消失在冰川峽穀或戈壁荒漠……

十億人口的泱泱大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人”真的是最寶貴的東西麼?——他不得不問自己。

那座壓在他頭頂的黑色大山,如一棵枯死的大樹,地下尚有粗壯的根係,延續伸展到地層的深處。

在他的一再催促下,省公安廳、省報和人事廳反複交涉,但人事廳仍然堅持必須搞清他的原始檔案,才能落實工作問題。

從春到秋,從秋到冬。從公安廳到人事廳,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馬拉鬆。湖畔已是枯葉飄零、朔風呼號,就在張愷之被省公安廳告知複查結論,宣布平反以後,整整八個月過去了,爸爸還是在當他的白鐵師傅。

他的那些焦急不安的朋友們,為他找到了當年在“方小”時的地下黨負責人卜明。後來又終於找到了在地下時期的第二位領導人,也就是爸爸當年將薑弘任介紹去上海後,指示薑弘任從事搜集上海外圍駐軍情報的那位同誌,大軍解放上海前,他曾是地下閘北區委成員,如今正巧出任上海市委統戰部副部長之職。我很難想象爸爸見到他當年的上級時的心情。爸爸隻是對我說過,他們十分理解他的處境,一定會實事求是地作出負責的證明的。對於過去發生的那一切,他們的心裏也許更為沉重。

多年以後,當種種冤假錯案被糾正時,我在無意中發現,其中似乎存在著一個奇怪的邏輯:上頭的人堅持說,是底下辦事的人執行錯了;而底下辦事的人強調說,我們從來都是根據文件執行的。於是所有的人都毫無責任地獲得了解脫。那麼後人將如何走出這座錯誤的迷宮呢?那是一個永遠的“二律背反”。

也許張愷之命中有救。大概連命運之神也已幡然醒悟,覺得愧對於他——一九八〇年八月那一個陰沉的下午,正在他走投無路之際,如有神力相助,一次奇妙的邂逅,竟然意外解救了他。

那一天他心事重重地騎著自行車,經過天水橋。焦慮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路邊的行人。忽然,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麵影。他的心猛地一驚,定了定神,刹住了車把。——這個人是……對,是他!就是他!郭成俊,直屬班的那位班主任!他不是早已帶著一批勞改犯到青海去了麼,怎麼又回來了呢?張愷之差點喊出聲來。他永遠都認得這個人,不管此人走到哪裏,不管如今變成了什麼樣子,那雙鷹隼般鋒利的眼睛,一輩子都在叼啄著他的心。張愷之緊迫了幾步,跳下車招呼那人。他的嗓子發緊,笑得很勉強。他曾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再見到這位郭成俊,但恰恰也許就是這一位當年負責處理他問題的郭成俊,能夠提供自己原始檔案的有關線索。

出乎張愷之的意料之外,郭成俊見到他,竟然喜出望外,十分高興。他好像已經完全忘了當年把張愷之送去勞改一事了,親熱地向他問長問短,倒使得張愷之一時有些尷尬起來。兩個人站在馬路邊上寒暄了一番,言談之間,爸爸才知道,原來郭成俊一九五八年去青海當了勞改支隊政委,在大西北這些年,也吃足了苦頭。如今老婆患了老年癡呆症,兒子犯了刑事罪坐了牢,他也是剛剛落實政策回到杭州的……

三十年風塵歲月,天地滄桑,物是人非。當年那位居高臨下、掌握著審幹生殺大權的直屬班主任,同眼下站在張愷之麵前的這位笑容可掬、態度謙恭的“老熟人”,像是判若兩人。西北的風沙磨去了郭成俊眼裏的陰鷙,他的目光暗淡,嗓音嘶啞,黑黃的麵孔中透出幾分難言的恍悟。

爸爸定了定神,告訴他自己已經正式平反了。但因省人事廳缺少原始檔案,恢複工作的問題遲遲得不到落實。說到這裏,爸爸忽然覺得喉嚨裏有一團黏糊糊的東西,使他覺得憋氣。他想要大聲地說點什麼,於是他用力地咳了一聲,在心裏對自己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整人的人和被整的人,都不過是一粒小小的棋子嗬。他很快平靜下來,問起郭成俊是否還記得當年他的原始檔案的記錄,並希望他盡快同省報人事處聯係一下。那位處長還是郭成俊的老鄉呢。郭成俊一聽,當即痛快地答應了。

那一天爸爸欣喜若狂地趕回家,向媽媽報告這一奇跡般的轉機。他在敘述了過程之後,疑惑不解地對此事加上了幾句評語。他說,真沒想到,郭成俊如今變得這麼通情達理了啊?他又說,自從我平反以來,周圍的人怎麼一個個都變得那麼客氣起來啦?他還說,看來,這個世界,正義終究還是能夠戰勝邪惡的,對吧?

媽媽淡淡一笑說:但願!

第二天,郭成俊果然如約去了報社。人事處長給他看了那份不署名的公用箋。郭成俊一眼認出了“三大嫌疑”那十五個字,出於當時的某某同誌之手,此人現在平湖縣的一所中學當校長。於是經過再次認真查證,至一九八〇年九月,省人事廳終於同意恢複張愷之的工作,這前後長達一年多的平反,至此,才總算有了最後的結果。

糾正一個在一夜之間草率作出處理的錯案,卻竟然花費了一個人的一生,整整二十八年的時間。

五十六歲的張愷之重新走進省報大門的那天早晨,他的心情似乎並不像自己當初想象的那麼輕鬆。他茫然地望著大門口來來去去年輕而陌生的麵孔,望著那幢熟悉卻又生疏的辦公大樓,心裏像是有一種被完全掏空了的感覺,災難和不幸雖然都已成為過去,可是重新開始的,又將是什麼呢?

人事部門通知他先去副刊報到。除此之外,報社的領導中,沒有一個人向他表示慰問和道歉。他提出應該為他公開恢複名譽,答複是,當年處理你的時候,並未在報社的大會上公開宣布,談不上恢複名譽。何況,現在報社的年輕人,根本也不了解情況,就在各部門負責人會議上宣讀一下平反決定便是了。其他能免就免了吧。不過,有關親屬的工作單位,可以開列一份名單來,由報社發函,告知平反的結果。就此完事大吉。

報社大樓寬敞的走廊裏,對流的穿堂風掀起了辦公桌上一疊疊文件,露出文件篇頭那行鮮豔的紅字,在他眼前晃動。

當初把你送走是正確的。如今請你回來,同樣也是正確的。——他像是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心裏忽然有些空落。

穿堂風把門“嘭”地帶上,又一陣風來,將門猛地彈開。

走廊裏來來去去的人,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客客氣氣、冷冷淡淡地同他打著招呼,從他身邊經過。——回來了啊?有人問。——回來了。他回答。——看你身體蠻好吧?——蠻好蠻好。——有空來坐坐呀。——好的好的……

他覺得後背有些發冷。就好像他離開了不是近三十年,而是三個月。甚至也許前些天才離開,隻不過是到外地去出了一趟公差回來,沒有人想知道曾經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遭遇,究竟是因為什麼。人們很忙,沒有人對二十八年前的事情感興趣。——就好像他被驅逐得完全正常,如今回來得也非常自然。

人們似乎不想多問也不願多說。那些被歲月磨起了皺褶的麵孔上,仍像當年一般毫無表情。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憐憫。

冷漠。令人心寒心悸的冷漠,彌漫在這座機器一般隆隆運作的大樓裏。

那麼……

哦哦,至於黨籍的恢複嘛,還需要研究。

那麼……

至於工資待遇嘛,此事不太好辦啊。按照有關文件規定,原則上是恢複原來的工資級別。但你的事情發生在一九五二年,那時的幹部尚未評級。我們查了報社一九五一年的會計賬冊工資單,當時南下幹部都享受供給製,而你的工資是五十九萬元舊幣,這個數目在當時是很高的,所以嘛……

張愷之急急插話說:當時我是從《當代晚報》轉到省報的,報社領導特別強調說,地下黨的同誌一向在地方上工作,需要養家活口,所以暫時就按照《東南日報》的工資發,但這完全不能體現我的級別呀……

他的解釋被冷冷地打斷了:這個問題我們已經研究過了。遵照文件精神,恢複原工資待遇。所以,你當年的五十九萬元,等於現在的五十九元。相當於二十一級幹部。你一平反,就是二十一級,不比你當白鐵師傅強多了麼?

我爸爸頓時目瞪口呆,哭笑不得。他的臉漲得通紅,氣憤地說:你們這樣生搬硬套,實在是太可笑也太過分了!一九五一年我就被任命為文教組組長,又是特派記者,相當於中層幹部,難道現在還比不上一個新聞學校畢業的實習生麼?你們堅持要按原來的工資,那麼我的職務,為什麼又不按原來的呢?

處長笑笑說,我也沒有辦法。上頭隻有這麼一條規定。

二十九年前,敢於站在地板中央質問社長的張愷之,曾是血氣方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他曆盡了半生磨難,盡管精神不倒,畢竟已磨去了幾多凜然的銳氣。何況他還保留了知識分子那一點兒可憐的自尊;何況他自以為還應當牢記共產黨員大公無私的品格。他囁嚅著嘴唇,再也發不出聲音。

沒有任何賠償。什麼賠償也沒有。像所有那些被平反的人一樣,爸爸就連任何一點索取賠償的念頭都沒有。他隻不過希望得到起碼公正的待遇。然而,在某些人看來,平反卻是一種恩賜,除了對寬宏大量的平反感恩戴德,你難道還想再要求別的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