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2 / 3)

一九五二年初夏的一個上午,急驟的哨子聲,在都家花園上空響起。我驚恐地躲在台階的柱子後麵,聽見了媽媽慌亂的哭聲。我朝媽媽奔跑過去,緊緊抓住了媽媽的衣角。媽媽抱起了我,就那麼傻傻地站著,眼睜睜看著爸爸和許多人一起,突然被送上了一輛客車。肮髒的車窗緊閉,爸爸模糊的麵孔,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山坡下……

張愷之在絕無申辯與反抗可能的情況下,從一個共產黨員,忽然變成了一個不知自己罪名的反革命分子。

他曾天真無知地為人證明說,出了問題可以由他負責——現在終於是到了他來為這一切負責的時候了。並且將為此付出一生的代價。

那一年我兩周歲。剛剛進入我幼年印象的爸爸,就這樣忽然不見了。從此我對於一個人的突然消失,有一種恐懼的記憶。童年時代的我,一直處於惶惶的焦慮之中,我總是寸步不離地緊緊盯著我的媽媽,生怕她也會再次離我而去。

後來的很多年裏,我似乎永遠在尋找和盼望著爸爸的歸來。

那一天,二十多輛大客車,滿載著來自靈隱“革大”——失去了學員身份的五百多名“反革命”,向著錢塘江下遊疾馳而去。車到了那個叫做喬司的地方,映入眼簾的是江邊荒蕪的鹽堿地和簡易的茅草棚。張愷之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覺得眼前的情形已是恍若隔世。

一下汽車,全體犯人就被告知,從此以後,任何舉動都必須先喊一聲報告。當天夜裏,張愷之被尿憋醒,一欠身,手電筒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想幹什麼?——小便啊。——小便為什麼不報告?那聲音嗬斥說。——小便難道也要報告麼?他差點脫口而出,強忍住,一氣之下倒頭睡去。他寧可憋到天亮不尿,也不想象犯人似的說什麼報告。然而不多久他便輾轉反側,捧腹難眠,假如火燒火燎。他這才明白假如他再堅持不喊報告,活人也是能被尿憋死的。張愷之在痛苦猶豫再三之下,實在堅持不住,終於不得不朝著草棚頂,含含糊糊地吐出了“報告”兩個字。當他衝到門外,對著漆黑的大地一瀉千裏之時,他心裏的憤怒已被自己“反革命”的尿所撲滅。

懲罰與改造就從一泡尿而始。因著缺乏訓練的膀胱,張愷之的自尊和文雅,不得不逐步收斂了。

第二天一早,全體犯人像鴨子一樣,被趕到鹽堿地的水草灘上去洗臉。晚上收工,就在水草灘上洗腳。

張愷之似乎有點清醒過來。他開始明白無產階級的鐵拳是可以置人於死地的,他必須接受眼前的現實。但他仍然堅信,自己即使有錯誤,也絕不是“反革命”。這種妄加之罪和不公平的處理,隻是有關方麵的一時失誤,他的“問題”很快就會重新搞清楚。因此每天中午吃飯時,他很積極地為“犯人”們讀報,抗旱時日日夜夜地在地頭踏水車,潮水侵入農場時,他和“犯人”們三天三夜不睡覺,泡在江水裏壘沙包……他要用苦澀的汗水,洗去心靈上的塵垢;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是怎樣的一個共產黨員。

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餘,我爸爸開始了向上級機關的申訴。他不會想到,他由此參加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馬拉鬆賽——歲月漫漫,日月如梭,而他的申訴在接踵而至的一次次政治運動中,竟被無聲無息地擱置了近三十年。他非但沒有能從原地站起來,反而如同身陷沼澤,越是掙紮,卻一次次更無奈地沉入泥沼。

他在喬司勞改農場一年後,管教人員讓他填寫了一份“未決叛徒犯登記表”,實在令他詫異。他曆史上從未被捕過,何來叛變一說?很多年以後他才得知,一九五二年對他的處理,主要是根據三項懷疑,即:叛徒嫌疑、特務嫌疑、托派嫌疑。這三種嫌疑在沒有任何證明材料的情況下,被確定為事實。例如特務嫌疑,像他那樣做對敵策反工作的地下黨員,組織上懷疑你也許曾被敵人收買或利誘,這似乎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邏輯;例如托派嫌疑,事實上他平生一個托派也沒見過。直到一九五五年肅反重又對他進行變相隔離時,外調人員要他交代同托派分子黃誌雄的關係,他才大夢初醒地明白:一九四八年起義的國民黨上校軍官黃誌雄,當年自己派他打入海寧“反共青年救國團”時,那個介紹人劉光,是一個托派分子。既然黃誌雄的朋友是托派,那麼,張愷之你怎麼能脫得了幹係,你怎麼能證明自己不是個托派呢?至於叛徒嫌疑,既然你有了特務嫌疑,那麼自然就是革命的叛徒了。這不是完全符合邏輯的嗎?

我不知道爸爸在哪裏。我已經想不起他是什麼樣子了。

那個奇冷的冬天,媽媽曾帶我去喬司探望過爸爸。那一次留在我印象中的爸爸,是一個被剃光了頭發的光頭,他穿著黑襖黑褲黑鞋,像一根冬天的樹樁,默默無語地看著我。從此這個黑影便始終如一片不散的烏雲籠罩著我和媽媽。黑色是能夠覆蓋並淹沒世上所有顏色的——從爸爸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的那天起,我們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包括舅舅和叔叔們,同紅旗紅星紅色的團徽等等一切紅色的標誌,再也無緣靠近。

救國首先要自救,這道理大概是不會錯的……然則,何以“自救”,又何以“救國”乎……

必要時,既首先要“自救”,而後能“救國”,則管自己的事也可。“自救”之不暇,“救國”何力……

因此,“自救救國”恐怕不大好“聯合”,因為各人不能不先管自己。現在是人民受災受難。更漂亮一點,喊出“救國救民”豈不妙哉?

我們確實是很不滿意“自救”字樣的。但不圖“自救”,等誰來救……可惜現在國家很危急,某些人救得自己,國家也就用不著他們來救了。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自救”和“救國”》

張愷之在經曆了兩年半的勞改生活後,於一九五四年十二月“無罪釋放”。就像他根本沒有拿到過什麼判決書,便被送來喬司一樣,他離開喬司時,也沒有任何手續。他從入黨到參加工作,從審查到勞改再到平反,始終是一個沒有任何契約的人。一九八〇年平反時他才發現有關方麵根本找不到他的原始檔案。除了那三項“嫌疑”,再沒有更多的文字材料。但“反革命”記錄殘缺不全的張愷之,回到杭州後,仍然被置於嚴密的監控之下——公安部已經下達了一個“刑滿釋放後留場就業”的文件,文件上明明說:無家可歸、無業可就者,給予留場就業。實際上大多數人統統都被“留”了下來。

於是爸爸就被通知去省勞改局教育科報到。說是為了發揮他的專長,讓他到《新生報》編輯部去編報紙。《新生報》是給犯人閱讀的報紙,設在杭州城裏人人皆知的小車橋省第二監獄。因為那裏麵有一個印刷廠。有一次幼兒園的阿姨問我爸爸在哪裏工作,我說在小車橋,弄得她們大驚失色,好像不認識我了一樣。

《新生報》編輯部裏,還有兩個刑滿留場的編輯,一個叫錢地、一個叫徐衡。錢地出身於大地主家庭,一九四〇年入黨,一九四七年中央大學曆史係畢業。曆史上曾經被捕,後脫離組織。在直屬班審查時,說他在獄中叛變,罪行嚴重,竟被送去重刑犯監獄,判了三年徒刑。徐衡出身金融資本家,複旦新聞係畢業,一九三九年入黨,曾在“地下”時期任南昌共青團書記,後來也因被捕而失去組織關係。徐衡在鎮反中被作為“大特務”逮捕,審查後發現與特務毫無關係,也被判了三年徒刑。錢地和徐衡的老婆都同他們離了婚,孤身一人,無家無業。加上一個有家而不能回的張愷之,三個人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少年時代我曾見過這兩位伯伯。記憶中留下的是他們幹瘦而毫無笑容的麵孔。有一年的“六一”兒童節,錢地伯伯還曾經送過一個日記本給我,這是他當時所能拿出手的最好的禮物了。徐衡後來的生活一直潦倒不堪,爸爸曾帶我去看望過他,隻記得他窄小的屋子裏一頂被香煙熏得發黃的蚊帳,到處是煙頭煙灰。聽說一九八〇年後他在民革的一所業餘學校幫忙辦學,曾有一段振作的日子,但晚年嗜酒,最後在一個夜晚突然中風,跌倒在床邊死去,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死後,料理後事的人,發現他的床底下全是空酒瓶子……

我爸爸每天麵對沉默寡言的錢地和徐衡,心情自然十分鬱悶。陸陸續續傳來的各種壞消息,更使他茫然惶惑。聽說餘杭橫湖的楊天波,因受他的牽連,已經被省軍區後勤學校除名,回鄉務農去了;黃誌雄、曾一進、倪布明下落不明;上海那個薑弘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最令他震驚的是,曾為海寧和平解放作出貢獻的“青年救國團”第七支隊長周公穆和海寧縣自衛大隊大隊長俞文奎,已在一九五一年鎮反中,被迅速處決。

得知俞文奎死訊的那個周末,爸爸回家時神色黯然。他連晚飯也沒有吃,一句話不說,靠在床沿上發愣。

我走過去拉拉他的手。他一動也不動。

後來媽媽歎了口氣,輕輕對爸爸說:現在你懂了吧?

我不懂。爸爸回答說。他把身子轉過去衝著牆,誰也不理。

那時爸爸的生活同犯人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平時不準回家,凡事都得報告。周末回家,來來去去,必得經過省報門口,常常會遇見熟人。一次碰到一位當年在地下黨時一起工作過的某某,那人身上的中山裝筆挺,看見他,隻是冷冷地點了個頭,一句話都沒有。還有一次,他碰到一位當年在新聞專科學校的老同學,聽說此人已榮升電台的總編輯,那人問了問他的近況,同他稍事寒暄,然後對他說:我看這沒什麼呀,到什麼地方都是革命工作嘛!一時令他啼笑皆非,無言以對。

就算我爸爸有一點阿Q精神,就算他仍然鍥而不舍地繼續著毫無結果的申訴,張愷之的心裏,也多少有一點明白:他想要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地做人說話,在目前是沒有絲毫可能了。

到了1955年5月,反胡風運動進一步擴大,全國掀起肅清暗藏反革命高潮。杭一中有個教師叫劉季野,因同胡風通過兩封信而被捕。媽媽同這個劉季野曾在一起談過文學什麼的,上頭就讓她交代與劉的談話內容。很快,爸爸便被通知周末不許回家了,就住在辦公室裏。每個月的月底,由我姑姑到小車橋去領取爸爸的工資。姑姑那年十三歲,在那個寫著“省第二監獄”字樣的大門口等候,背著槍的衛兵就在她旁邊走動。每次從那兒回來,她的臉都白得像紙一樣。從那時起,姑姑每晚給我講的故事都很恐怖。

爸爸又從我們的生活中隱沒了。像一個縹緲無蹤的影子。我不可能記住他。我甚至覺得,爸爸像那個偶爾才會圓滿一回的月亮,在某一個晚上匆忙地出現,然後便跌入藍黑色的天穹。而大多數時候,他隻是一彎晦暗的月牙,在厚厚的雲層中掙紮著張望著我們全家……

所以當他再次回家時,我再也不肯叫他爸爸。我認定他是一個從街上來的陌生人。我固執地拒絕同他親熱,甚至驚叫著讓他走開。據說我在童年時代曾多次粗暴地對待我的爸爸,這恐怕是比受審和勞改更讓他傷心的事了。

肅反的暴風雨過去之後,總算出現了一段極其短暫的平靜日子。

過了些時,上頭傳達了一個“知識分子報告”,省裏還成立了一個招聘委員會,招聘有專長的知識分子。勞改局教育科負責報紙的那個林科長,為張愷之出示了一封介紹信,鼓勵他去文化部門應聘。但爸爸曾經工作過的省報回函說:目前不需要一般工作人員;教育局連個答複都沒有;好容易聯係了省文聯,就在差不多有了一線希望之時,聲勢浩大的“反右”運動開始,同意接收他的那個幹部,一家夥被打成了“右派”。工作的事自然再無下文。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爸爸看見所有的勞改管理幹部都在會議室開會,而林科長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錢地悄悄對爸爸說:聽說林科長也被揪出來了。不久後,那林科長果然也被打成了“右派”。

好像天底下凡有一點良知和良心的人,都正在從這個社會裏慢慢消失。爸爸尋找工作的希望徹底落空了。

“反右”運動結束後,我爸爸這樣的人,顯然連勞改局的機關,也沒有資格再留了。一九五八年的某一天,他們得到通知:錢地和徐衡即日調去農場勞動;我爸爸因家在杭州,給予“照顧”,“下放”到勞改局下屬單位錢江建築公司,仍然讓他編一份油印小報。到了1959年底,杭州要建成“四無”城市,那家建築公司也搬到了郊區,於是,我的爸爸又被告知不許天天回家了。這一次,他像那個真正的月亮,一個月才能極有規律地照亮我們全家一次。每次回家前,都得先寫一份申請報告。爸爸不再編報了,每天上夜班,在車床上車一種小螺絲。那時杭州剛有電車,他車的那種螺絲就是電車安裝用的。爸爸在喬司農場當了兩年犯人,現在又成了“生產自救人員”。好在他從小當過學徒,活兒幹得還算麻利。他說那幾年裏,他大概總共製造了萬把隻螺絲釘,都安裝在杭州大街上拖著兩條長辮子來來往往的電車上了。

爸爸每天埋頭車著螺絲,卻仍然沒有忘記他的申訴。他一有空就寫信,給凡有可能過問他一案的那些單位部門寫信。有一次他聽說偉大領袖到了杭州,正在蘇堤後麵的劉莊療養。於是他就給老人家寫信,陳述地方對他處理的不公。他覺得湖岸對邊的劉莊,實在近在咫尺,如果手裏有隻信鴿,一飛就飛過去了。

他難道不知,從蘇堤到劉莊,這看似波平浪靜的一片水域,卻遠比從地球到月亮、從月亮到銀河的距離,更長更寬嗬。

依然是石沉西湖,好像世上從來就沒有他這樣一個人。

一天廠裏開大會,廠長突然說:張愷之,你站起來!

他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接著又站起來一個人,那人義憤填膺地指著他說:我揭發張愷之,前兩天,廠裏有人打架,張愷之站在一旁觀看,嘴裏說:打吧打吧,打得好,最好打個你死我活!張愷之,你說過沒有?我證明,是我親耳聽見的,你不要想抵賴!

爸爸那脾氣,當即便火冒三丈。他說吵架時他確實在場,但他在場勸架,他根本不會說出這種話來。但他越是不承認,就越是證明他不思悔改。不容他分辯,當場就被人扼住胳膊,戴上手銬,關了禁閉。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他在那間極小的“號子”裏“反省”,一天隻從窗子裏送兩次飯進來。張愷之雖然算是個“曆史反革命”,但即使專政機關,也未給他戴過手銬。麵對平生第一次受此奇恥大辱,他卻是欲掙不能、欲逃無路。就這樣蹲了幾天禁閉,最後在車間門口當眾作了檢討,才重新回車間勞動。

為什麼一個小廠的廠長,要如此刁難他這個“死老虎”,又竟敢如此目無法紀呢?這是張愷之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反複琢磨的一個疑問。他始終無法得知這次無緣無故的懲罰,同他最近的那一封申訴信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關係?這是一個忌諱深究的問題。他不得不放棄這種探討。但在後來的歲月中,他仍然沒有中止那種幾乎無效的申訴,申訴已成為他每日的功課、成為一種祈禱和精神的安慰。他似乎已不在乎申訴的結果,而在乎申訴本身。他必須繼續申訴,申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