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 3)

新聞記者是最明白官方發言人的苦衷的。他們為了報道責任的神聖,時時不惜旁敲側擊,引出幾句精彩的答話……這兒所指的官話與官腔不同,雖然其本質則一。姑且假定官話是以官方代表的立場,而官腔則是以官員個人的立場;我們論官話的兩麵:一麵可驚,一麵可笑……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論官話的兩麵》

紅五月連著紅十月。紅旗飄飄,換了人間。

西湖周圍的山,從此滿山紅葉;西湖的水,從此紅浪滔天。

我出生於共和國誕生後的一九五〇年七月。經過計算,我知道自己就是在紅色的十月,被我活躍於曆史新紀元開端的父母,創造出來的。抑或由於忙碌的革命事業使他們的創造過於匆促,以致在輸入給我的遺傳基因之中,使我繼承了他們多一半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氣。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我頭皮上軟軟的黃毛中,隱藏著一塊黑色的胎記。他們不會想到這黑色的標誌,將預示著一場災難,已在我出生那天,從娘胎裏帶往人世。

我年輕的爸爸,那時忙得幾乎很少有時間親近我。等我稍大些,他卻因過於勞累,性情變得十分暴躁,常常使我望而生畏。但我還是覺得青年時代的爸爸,是一個非常出色、非常英俊的人。他有一個寬闊而明亮的前額,坦坦蕩蕩、一覽無餘,有一次我壯著膽拍拍他亮光光的腦門,問他那裏麵都裝著什麼?他回答說是——書。於是那些書,就通過他額頭下那雙眼睛,忽閃忽閃地跳出一個又一個字來,同他的眼睛一樣漆黑烏亮。那真的是一雙非常美麗的眼睛,清澈地躍動著喜悅而熱烈的光澤。我懷疑我媽媽當年就是被這雙眼睛所迷惑,而不顧一切地愛上他的。即便經過了幾十年的磨難,如今在他的眼神中,我仍能覓見他當年的鋒芒和銳氣。

杭州解放後,省報正式創刊。我爸爸從“地下”回到了“地上”——手續似乎很簡單,他隻拿著一封市委的介紹信,去省報報了到。爸爸曾耗費了一年多心血的《當代晚報》,已改為《當代日報》,作為工商界的報紙繼續出版。他還為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撰寫了開篇社論《一個新的起點》。他在省報的職務是文教組組長,後又任特派記者。由於他來自“地下”,在報社新進入的大批軍隊南下幹部中,顯得十分惹眼。朝鮮戰事發生,也就是我出生後不久,他一度要被派去抗美援朝前線采訪,但不知何故,後來卻無下文。

第一次黨內整風始於一九五〇年底,一個黑色的陰影正在向他逼近。征兆其實早已顯現,隻是他絲毫未曾察覺。

那年冬天,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有個攝影記者到家裏來找爸爸。爸爸抱著六個月的我,在省報仁德裏宿舍的陽台上,請那位記者為我們拍了一張照片。我的影集裏至今還保存著那張我生命初時,同爸爸的合影。他穿著一身皺巴巴類似於軍裝的幹部服,戴一頂黑黢黢的八角帽,用雙手舉著我,笑臉微揚,無憂無慮。他留在照片上的那張清秀的圓臉,將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生氣勃勃的形象。如果將影集翻開,我們會發現,在後來的幾十年裏,爸爸忽然被莫名其妙地中斷了,他的影像消失在相冊黑色的襯頁上,就像曝光的底版,被陽光粗暴地抹去了存在的痕跡。當“爸爸”再度從影集中出現時,他像一個貿然闖入這個家庭的陌生人,驚訝地望著當年那六個月的小丫頭……

那天他歡歡喜喜拍完那張照片後,就同那個攝影記者一起下了樓。那人是順路來帶個口信給他的,說報社人事科請他盡快去一下。

他想不出人事科有什麼事情要找他。

難道是曾一進和倪布明的事又要升級了麼?他有些擔心。

差不多在一年以前,他得知在為策反海寧“反共青年救國軍”中作出貢獻的起義軍官曾一進和倪布明二人,建國後卻是生活無著。便立即將此情況反映給了市委,恰好當年同爸爸一起宣布海寧和平解放的唐為平,已調任軍管會交際處副處長。原“地下”市委書記口頭吩咐,由張愷之以個人名義,將他們介紹去軍管會交際處安置。我爸爸為他們寫了一封介紹信給交際處胡處長。信上用大包大攬的口氣寫道:我保證曾一進、倪布明二人沒有政治問題。如果有問題,由我負責。

然而整風一開始,曾、倪二人就被送往“革大”直屬班進行審查。於是省公安廳的政治保衛處,很快便掌握了他們所牽扯的一大堆複雜的政治背景。爸爸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地下”工作時形成的社會關係,竟然會成為不久以後他“曆史問題”爆發的導火索。

他走進了星期天依然繁忙的報社辦公室。

出乎他的意料,那個人事科的女科長請他坐下後,直截了當向他問起了一個叫做薑弘任的國民黨原武康縣縣長。

薑弘任嘛……我爸爸不經意地回答說。這個人,是我愛人朱小玲的女朋友裴嫣的丈夫,我也認識他。1948年國民黨政府調他去文成當縣長,那兒靠近浙南根據地,他說不願去同共產黨打仗,跑來找我,透露了起義的意圖。我出於謹慎,說我同共產黨沒有聯係,他又希望我介紹他去上海。這個人同上海社會局有很深的關係,對解放上海有用。我介紹他去了上海後,他果然為“地下”組織提供了上海外圍的駐軍兵力情報,這些情況,組織上都是了解的……

女科長很嚴肅地打斷了他說:張愷之你是怎麼搞的嘛,我看你不像一個共產黨員啊,你看,你在解放前後介紹參加革命的二十多個人,怎麼個個都有嚴重問題呢?薑弘任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我爸爸當時就有些生氣。還有些不服氣。不服氣是他一貫的特點,是從我奶奶那裏遺傳而來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惡劣秉性。生氣加上不服氣,他立即振振有詞地作了反駁:

你怎麼能這樣看問題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地下黨時,是分工做什麼的?我是搞對敵策反的,我爭取的這些人,每個人都經過地下組織的同意。我是個窮記者,家裏又不是地主資本家,我請那些人來幹什麼?又不是請他們來吃飯的!我是按當時黨的政策,號召他們棄暗投明、立功贖罪的嘛,我這樣做,有什麼錯啊?

他不僅是反問,簡直是口若懸河地發表了一通演說。

那位女科長氣惱地沉下臉來說:我們已經接到通知,那個反動縣長薑弘任,血債累累,武康的老百姓正在要求將他押回地方公審呢!他的老婆是一個叛徒,而你們同他們的關係很複雜,組織上是要調查的!

他這才知薑弘任已出事,如同吃了一記悶棍,一時無言以對。

今天請你來談話,就是想先了解一下你們的想法。女人事科長站了起來。見張愷之愣著神,她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長。

沒過多久,即一九五一年春天,我媽媽因曆史上曾經被捕過的種種疑點,首當其衝,被送入了茅家埠“革大”直屬班隔離審查。

那個春光明媚的四月,我剛滿九個月。

曾被允許帶著尚需喂奶的嬰兒去接受審查的媽媽,抱著我走近那棟小樓時,卻突然被警衛告知,不得將孩子帶人直屬班。

嗷嗷待哺的我,被攔阻在都家花園的鐵門外麵。

爸爸完全沒有想到竟會出現這樣一個局麵。偏偏我那時又不合時宜地厲聲嚎叫起來,我爸爸即刻就火冒三丈了。他把我交給了同去的外婆,將我們安頓在茅家埠附近的民宅裏。自己連夜步行趕回報社,幾乎是在夜半時分,咚咚敲開社長的家門,一步跨進去,未等落座,便是一長串義正詞嚴的質問。質問社領導把朱小玲送去隔離審查,究竟憑的是哪一條?

社長和他的那位擔任報社總支書記的愛人披衣而起,和藹而又耐心地對他說,怎麼,人事科沒有通知你們嗎?朱小玲的隔離審查,社裏研究決定的,為了她在解放前曾經被捕的問題……

他打斷了社長,說:被捕?朱小玲被捕的曆史我很清楚,她一直是受國民黨迫害的進步青年啊。

不錯。那位夫人點點頭。你愛人在解放前有進步傾向。但她的曆史確實很複雜,入黨脫黨還是黨組織外圍,一筆糊塗賬,組織上都需要徹底查清楚。這是一次即將開始的偉大運動,你很快就會明白的。當然,等她的問題搞清楚了,還可以再回來工作嘛。

那是一個柳絮綿綿、落紅紛紛的春夜。那晚的夜氣浮躁而鼓脹,似有八方糾集而來一股股的溪水,從上遊暴湧而下,突然地就溢出了堤岸——我爸爸騰地站了起來,他衝著社長大聲地嚷嚷說:我愛人的曆史我完全清楚,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她被捕出獄是她家裏花錢保出來的,她沒有任何所謂的問題。你們聽好了,對於她的一切,我可以用我的鮮血、用我的黨籍來擔保!

那個薔薇綻開、玉蘭勃發的春夜,我爸爸被四周那股暖烘烘的氣流撩撥得激情昂揚、難以自持。他站在社長家的拚花地板上慷慨陳詞,為捍衛我母親,大有同誰決一死戰之勢。這位年僅二十七歲、血氣方剛、一帆風順的特派記者,此時已被自己的一腔委屈和憤懣弄得膽大妄為,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公開頂撞領導、懷疑組織——我知道這位曾經做地下工作的爸爸同誌,實在缺乏那種在延安或是正規部隊裏,長期千錘百煉而磨成的黨性,他還沒有學會對組織無條件的絕對服從。他根本不懂階級鬥爭實際上是怎麼一回事。這注定了他將很快便得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我爸爸參加革命前後,盡管對革命的形勢和理論研究得頭頭是道,但實際上對解放後黨的幹部路線的迅速調整一無所知。他當時采取的強硬態度加速了組織對他的不信任,很快便麵臨了滅頂之災。一個月之後,在全國鎮壓反革命的高潮中,我爸爸也被送進了茅家埠的那棟花園洋房,同我的媽媽享受同等待遇——隔離審查。

那天早晨,報社派了一輛吉普車,送他去茅家埠。一路上,那位隨行的人事幹部一言不發。

吉普車掠過斷橋,駛過裏西湖的北山街,直奔洪春橋而去。我爸爸望著遠處剪影般寧靜的白堤,又回望身後高聳的保俶山初陽台,想起了他和地下組織領導人曾像遊客一般在山間漫步,輕聲談論工作的情景,心裏不免有些迷惘。建國才一年半時間,那些曾經在解放戰爭中幫助過共產黨的起義人員,已經開始一個個受到了懷疑。就連他這種“黨內”的幹部,也朝不保夕地人人自危了。看來,新中國一成立,當務之急先得操練一番人民民主專政,向全世界作一次示威演習了。

他的嘴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冷笑,身子往前傾了傾,問那個人事幹部說:你從解放區來,你看到過我這種情況嗎?你認為我這樣的幹部應該受審查嗎?

那人見怪不怪地笑了笑,說:我入黨時間不長,說不上來。我想他一定覺得我爸爸實在幼稚得無可救藥。解放區、根據地,哪個幹部不是經過“三查三整”,才得以有一方立足之地的呢?

事實證明,我爸爸的這種認識,本身就犯了黨的大忌。

假如我爸爸對黨的階級鬥爭學說具備一點起碼的常識,他就早應該注意到,近幾個月來,從省委到報社到基層的各級領導班子裏,地下黨出身的幹部正在悄悄減少、悄悄消失;而從解放區南下的幹部,正在逐漸地取而代之。幾乎所有曾經從事地下工作的幹部,都帶著他們那一大堆複雜的社會關係;麵臨著黨組織嚴格的重新過濾。

他落入茅家埠這個省級機關幹部的清洗機構,本應有所醒悟,爭取平安過關,而他卻自以為“地下”有功,抱著一肚子委屈。這注定了他很快就得加倍地倒黴。正如我外婆早就看透了的他那種桀驁不馴的狂妄習性,將給他帶來比別人更多的麻煩。

我爸爸被送去“革大”直屬班的次日,報社社長在一次全社大會的報告中說:有一個人,業務能力很強,很能幹,解放前也為黨做了許多工作。可是鎮反運動一開始,他就持對抗態度,組織上要審查他老婆,他老婆曆史上有個被捕問題,要搞搞清楚,可是他卻公開表示不滿,還說什麼可以用自己的鮮血來證明她。這個人連自己都保不住,還想保他的老婆哩……

到了一九五一年十月,媽媽的問題結案,但由於我爸爸尚待處理,媽媽也不準回家。已同媽媽分離半年之久的我,剛滿十五個月,就被接到直屬班所在的都家花園裏,陪同父母一起“審查”。一家人竟然在學習班裏“團聚”,也算是禍中得福。我在那個囚籠裏長到兩周歲,才隨媽媽“解放”回家。我尚在嬰兒時便被革命如此一番“受洗”,這大概可算是我人生一段離奇的經曆了。

那年初夏的氣候變化無常,驟冷驟熱,時風時雨。爸爸和媽媽的心情,也像這天氣一樣,忽上忽下,時陰時晴。

同在茅家埠直屬班接受審查的人中,第一批宣布的處理結果——五十多人被正式逮捕。正如爸爸一直擔憂的那樣:曾一進、倪布明也在逮捕之列,並很快被送去勞改。這件事使得張愷之的情緒受到極大傷害。這些並未對人民有過犯罪行為的人,都是在有關方麵信誓旦旦地保證了“隻要坦白便不追究”的情況下被判刑的。他不能理解。

我知道在那段時間裏,爸爸對待審查的態度十分惡劣。他不僅連一個認罪的字都不肯寫,還牢騷滿腹、出言不遜。

其實張愷之根本沒把那些審查他的人放在眼裏。他從小就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他有足夠的聰明才智作為自己狂妄的資本。何況,他還有著天生頑固倔強的秉性。他像所有的文化人通常所犯的錯誤那樣,自以為可以誇誇其談地解釋世界,卻實際上根本不懂得專政將如何統治這個世界。他甚至還沉醉在革命勝利前,自己冒著生命危險為奪取政權立下的功勞之中,他相信自己當年所做的一切,都會有“地下組織”來為他證明。

爸爸很少逗我玩樂了。他也開始有一點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和媽媽在食堂吃飯時見麵,交談得越來越少。有一次媽媽憂心忡忡地對爸爸說,恐怕是夜長夢多了。這麼長時間還沒有作審查結論,會不會真的也被處理成勞改呢?

爸爸用鼻子哼了一聲,低聲說:把我送去勞改?那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就在我爸爸對媽媽說了“無法無天”那幾個字過後沒幾天,在一次全體“學員”大會上,班主任訓話時,嚴厲的眼神落在我爸爸臉上,突然說了這樣一段話:

現在竟然有人說我們無法無天。我看,敢說這話的人,自己才是無法無天!這裏四麵圍牆,你還能飛出去嗎?我要正告這樣的人,我們共產黨對待一切反革命分子,就是要無法無天,你能怎麼樣?

媽媽心裏一陣驚悸,額頭滲出一層冷汗。這種不點名的批評,實在不是什麼好的預兆。她感覺到麵前已經出現了真正的危險。曆時一年多的審查,等待著他們的,也許是一個可怕的結局……

兩年半以後,爸爸從喬司勞改農場回來時才知道,那些“地下黨”的領導們,“鎮反”運動時不是自身難保,就是早已噤若寒蟬。沒有人來為他證明什麼,他自己什麼也證明不了。就連一九四九年已任省報第一副總編的唐為平本人,也在審幹中出了問題——唐為平1938年在武漢入黨,入黨前是《大公報》記者,曾與範長江同事。入黨後去了延安,抗大畢業後,參加南下支隊,由八路軍到了新四軍,任淮南新華分社社長,抗戰勝利後派回白區工作,到了上海一時卻接不上組織關係,隻好自己跑到香港去找黨的關係。後被派來浙江做地下工作。一九四九年二月杭州市委正式建成,唐為平是市委委員兼宣傳部長,不過奇怪的是,他本人直到解放後才知此事。待到肅反審幹,發現他從根據地到上海後擅自去香港,這一段曆史無法搞清,疑點甚多,結果他在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的位置上,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調去紹興一家勞改廠做了管理員。既然像唐為平這樣的資深的老幹部,都是如此命運和下場,他張愷之豈不是像一隻螞蟻一隻蚍蜉,一捏就完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