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還是覺得不過癮不解氣,她最後終於罵道:陷家鏟!
“陷家鏟”的意思,在廣東話中,也稱得上是登峰造極的一罵。“陷”即全部,“鏟”即死——“陷家鏟”就是全家統統死光之意。
罵出了“陷家鏟”之後,奶奶長舒一口惡氣。
那恐怕是我見到爸爸對奶奶發過的脾氣中,最厲害的一次。唯有爸爸是能真正聽懂那些咒語的。那一次爸爸真的是被奶奶氣壞了。
怎麼有你這樣不懂道理的人呢?爸爸說。你讓人家統統死光,讓你兒子兒媳婦孫女都死光,就剩下你一個人活著,那你怎麼辦呢?
奶奶不說話。
你好好想想,人家什麼時候得罪過你啦?這麼多年,阿偉阿彪阿群阿暢吃飯讀書,一家人的生活全都靠你兒媳婦撐著,你不但不幫她,連人家媽媽來幫她一點忙,你也不容。你到底想怎麼樣呢?不要忘記,你身上的皮襖、床上的絲綿被,還是人家外婆送的喔!
這句話似乎觸到了奶奶的痛處。她顯出了幾分尷尬,欲辯難言。
她愣在那裏好一會兒,後來她就理直氣壯地說出了那句名言:
施恩莫望報嘛。
這句話本應出自有恩於人的那一方。做了善事但不要求別人回報,是中國傳統文化恪守的美德。但如今這話出於被助的人之口,未免就有點不近人情了。奶奶居然能從對自己有利的角度,製造出如此滑稽的邏輯,可見奶奶確是一個善於狡辯的天才。為著她能如此舉一反三地活學活用古代諺語,誰能不佩服我的奶奶呢?
爸爸在奶奶那靈活顛倒的理論麵前也顯得束手無策。他隻好對媽媽說,那老太真是不可理喻,你就隻當沒聽見吧。
我知道外婆一直是隱忍的。既然連女兒和女婿都無法勸阻那個廣東奶奶,自然隻有由她來克製和謙讓了。以我外婆那種經曆和性格的人,她寧可忍氣吞聲,也不願同奶奶當麵爭吵,惹得周圍鄰居來看笑話。外婆從來都是一個顧全大局的人。她雖已漸漸猜到那廣東老太每日在門前長久的吟誦,那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中的歌謠,其實統統是針對著她的,她卻隻能閉目塞聽,充耳不聞。有時實在聽得心煩,她便會很阿Q地衝著牆說一聲:聾子聽不見狗叫!算是自我安慰。
但冷戰卻依然繼續升級,硝煙彌漫到了廚房。不知奶奶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把水池弄得髒兮兮的,水潑在水池外麵,流了一地;每當輪到外婆去廚房做飯,總會發生些意想不到的故障。經常的,奶奶做完飯的煤爐根本就沒有添上煤餅,爐火已奄奄一息了……
廚房裏隔幾天就升起木柴引火的濃煙,外婆在煙火中猛烈地咳嗽。一邊咳嗽一邊用圍裙擦眼淚一邊做飯。外婆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會用洛舍方言說一聲:氣數哦!“氣數”這個詞翻譯成現代普通話,就是說:這件事情真是倒黴透了!但生氣歸生氣,積怨歸積怨,外婆卻一次也沒有當奶奶的麵發作過。有一次她實在很氣憤,便對我說:你曉得不曉得,像你奶奶這種天生卷頭發的人,心壞!你想,頭發是人的血脈滋養,一旦卷了起來,血自然不會暢通,一個人如若血脈不通,心思怎麼還會正呢?
那外國人呢?外國人都是卷頭毛哇。我反駁外婆。我覺得外婆關於頭發和良心這一關係的解釋有點可笑。但外婆回答說,是啊,所以嘛,才會有八國聯軍……
這大概是外婆背地裏還擊奶奶,所能找到的最厲害的一條理由了。但無論如何,外婆對奶奶的極度反感從不公開化。盡管她們之間的怨恨一直慪得冒煙,但卻始終沒有戰火紛飛。這不能不算是我們家中的一個奇跡。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外婆終於回了洛舍,奶奶才暫時偃旗息鼓。
我有時想,外婆雖然平凡而平常,但她在洛舍鎮上好歹也算是個受人尊重的女人。幾十年她命運多舛,一次又一次飛來橫禍,她從來都沒有膽怯過;媽媽二十歲那年被捕,最後還是我的外婆,一雙腳板走了百十裏山路,親自到天目山區把媽媽保釋回來。她明明是不喜歡我爸爸這個外鄉人的,但媽媽執意要同爸爸結婚,外婆也因此善待女婿,從不在媽媽麵前說爸爸一句壞話。解放後,爸爸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一家人生活全壓在媽媽肩上,即便如此,外婆也從未給媽媽施加過任何壓力,從未有過一絲要讓我媽媽和爸爸離婚的意思。媽媽說外婆這個人,家中每遇大事,她總是挺身而出。就連平時我們在外麵同小朋友玩,哪怕受了一點委屈,外婆都會奮不顧身地跳出來,去同那家人論理。在洛舍鎮上那樣的政治處境下,從來都沒有人敢欺負她。那麼,她何以唯獨就對奶奶,一向敢怒而不敢言呢?
我不懂外婆是怎麼回事。外婆真的是不願同奶奶一般見識了。也許她確信內外有別,決不願將“敵我矛盾”和家庭的“內部矛盾”混為一談麼?
而奶奶恰恰相反。
鄰居有個趙老師,因當了幾天造反派而變得蠻橫驕狂,一次他的女兒和我妹妹一起做遊戲時,兩個小孩發生了口角。那個趙老師追到我家,對妹妹嚷道:你爺娘不教訓你,我來教訓教訓你。當即在妹妹頭頂上敲了幾個“栗子”。妹妹大哭,同他爭吵,鬧了一陣,還是鄰居們前來拉開。而奶奶竟然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不敢出來,連一句話都不敢說。她所有的理論和邏輯,在那個造反派麵前頃刻間蕩然無存。我回家後得知此事,望著平日裏對萬事萬物牢騷滿腹、充滿批判精神的奶奶,突然發現她其實是欺軟怕硬的嗬。
所以曆史上曾經風靡一時、經久不衰的那個公式,那種在許多書本中一再出現過的故事——為富不仁、嫌貧愛富,諸如此類等等,在我家卻是一個例外。甚至是一個顛倒。許多年中,不是外婆嫌棄奶奶,而恰恰是奶奶,始終固執地排斥著我的外婆。
那是一個改天換地的時代,人們都在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是必得以交出自己的靈魂為代價的。如若你不肯交,還有你的父母親戚兄弟姐妹作為抵押。奶奶是我父親多年的遭遇中,一個被無意殃及的犧牲者。她如同巨石下的一粒樹子,不甘壓迫,卻又無從出頭,終於尋了一絲縫隙鑽出來,卻仍在石下被擠擰扭曲成一根畸枝。
最後剩下的,卻是留給我自己的一個難題。
在奶奶和外婆曠日持久的紛爭中,我究竟應該站在哪一邊呢?
我到底是擁護奶奶,還是支持外婆呢?
盡管我在媽媽的教誨下,已竭力保持著公允和中立,盡管我努力做到不傳話、不生事,視而不見、裝聾作啞。但我明明知道,我心裏的天平秤,傾向外婆一邊。
然而我卻不能對外婆明顯流露出我的同情。那時我已上了中學,我每天都在接受著有關“階級”的教育。階級是一道壕溝一把利刃,將每個人都固定在一個與生俱來的位置。奶奶在她每天不倦的訴說中,總是斷斷續續地摻雜了許多憶苦思甜的內容。奶奶對我最大的吸引和誘惑,因為奶奶曾經是一個真正的貧下中農。貧下中農是我們革命最基本的依靠對象,貧下中農是不可侵犯不可懷疑的。
我不想得罪奶奶,並不因為她是奶奶,而是因為我不想冒犯貧下中農。我竭力培養著我對貧下中農奶奶的敬意,然而每次收見效甚微。於是我在理智和情感的漩渦中糾纏不清,遲遲難以確定我的立場。那道壕溝成為我的一個心理障礙、一堵無法逾越的樊籬。
那個星期天,又要寫周記了。班主任布置說,這一周的周記,必須聯係實際,寫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對於階級鬥爭的認識。
我當然不希望將如此重大的階級鬥爭,涉及我的父母,這是我必須回避的事情。那麼,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奶奶?外婆?“日常生活”中再無別人。最後的選擇似乎已經到來,非此即彼。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那時我忽然想起了下鄉勞動回來時,外婆對我說過的一席話。那天我四肢酸疼、滿麵汙垢地回到家中,外婆為了慰勞我半個月在農村的艱苦,特地買了魚肉,為我做了幾個好菜。菜端上桌子,外婆一個勁地給我搛菜,然後笑眯眯地看著我,問了一句:鄉下苦不苦?我點點頭說蠻苦蠻苦的,農民飯都吃不飽,每餐飯裏都摻番薯,一碗青菜,是放在鍋上蒸熟的,一星油花都沒有……外婆聽了一會,便說:你這回曉得做農民的辛苦了吧?要是不好好讀書,考不上大學,就隻好去做農民了,一世也不會出頭的……
我眼前頓時一亮:外婆的這些言論,不明明是誣蔑社會主義新農村、攻擊貧下中農嗎?當一個新農民是何等光榮偉大、何等大有作為,而外婆卻說做了農民,就一世也不會出頭了。外婆的剝削階級本性就這樣暴露無遺了,而我卻差一點喪失了革命的警惕性。
我在那次的周記中,揭發並批駁了外婆的“反動”言論,並以此證明,階級鬥爭每時每刻都發生在我們身邊,就看我們有沒有抵禦的力量。後來老師在那篇周記上批了一個紅色的“好”字。我看了一眼就把周記簿合上了。
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背叛了我的外婆。施恩莫望報——奶奶說得一點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