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後來終於有一天,我徑自離家北上,去了北大荒的一個農場。那是“文革”第三年的夏天。
我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寫信同外婆告別。我似乎連想也沒想過這事。許多個月以後,媽媽來信說,外婆對我的走尤其傷心,難過得頭發都白了一半。她說那個地方那麼寒冷,應該給我做一件絲綿背心,再把舅舅的羊皮襖也帶上。她說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見麵了。
我走的那一天,奶奶倚在門框上,看著我收拾行李。她看得津津有味,臉上浮現出十分罕見的微笑。末了,她送給我一句臨別贈言,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說:人都住在城裏不去種田,以後人都吃什麼呢?你去當農民,這是做人的本分。
她把自己排除在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城裏這回事了。
外婆和奶奶,便是如此的南轅北轍。
我從此退出了外婆和奶奶多年的糾葛,在幾千裏之外的北大荒默默耕耘,關於她們的情況,我僅從家裏的來信中,斷斷續續得知一些。後來有了探親假,我每年回杭州,同她們有過短暫的相處。也是若即若離,一直到她們相繼過世。
時隔多年,但她們生命中最後的影像,卻依然清晰如初。
外婆晚年最後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平靜安逸。
外婆在洛舍鎮上平安地度過了“文化大革命”,沒有人找過她的麻煩。但由於媽媽長達三年之久的隔離審查,外婆終日擔驚受怕;加上我的突然遠行,和那個她越來越無法理解的社會,外婆明顯地衰老下去。媽媽和舅舅都不放心她獨自一個人再在洛舍待下去,一再催她搬來杭州,與舅舅舅媽同住。
這一次,外婆沒有再堅持她要老死洛舍的諾言。也許她真已覺得力不從心。她退了租房,賣掉了老家僅剩的幾件家具。許多年前曾寄放在別人家的那些東西,早已在年長日久中,無形歸屬了那些親友,她連索要的意思都沒有。就像當年外婆兩手空空離開那所老宅一樣,這一次外婆兩手空空地離開了洛舍,告別了她曾經生活大半輩子的水鄉小鎮。
外婆走得很坦然。昔日的財物早就散失殆盡,七十高齡的外婆在離開老家時已一無所有。半個世紀來,她從一個小小的有產者,徹底淪為一個“無產者”,她心底究竟有著怎樣的感慨呢?
那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清晨,舅媽挽著外婆的胳膊,踏上小鎮碼頭上輕輕晃動的船舷。“春舟”駛過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從盛夏般的壯年、金秋似的暮年,最後駛向雪花紛飛的嚴冬。她選了一個靠近甲板的位置坐下,然後靜靜地望著窗外,眼前是她幾十年來看得太熟稔的河港,春水已漫上堤岸,拍擊著浸在水裏的一根根拴船木柱,木柱已被水流朽蝕得千瘡百孔,卻依舊穩穩佇立。她想起五十多年前,一條載著嫁妝的小船從湖州城裏搖來的情形,那一天喜慶的鞭炮快要把人的耳朵震聾了。那一天她沒有想到,這兒並不是她最終的停泊地。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她還將開始一次冬天的旅行。
小火輪嗚嗚鳴笛離岸,送行的人漸漸遠去。輪船拐了一個彎,將碧波粼粼的洛舍漾拋在身後,彙入了水天茫茫的大運河。
那個瞬間外婆心裏忽地掠過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想到了她的名字。春舟抑或是命中不該離水的,而她將要被送上岸去。那個城市有西湖有錢塘江,但那不是她的碼頭,不是她生生不息的水鄉,她看不見水下的暗礁和險灘,也許她的船將被永遠擱置在那裏。
外婆灰暗的目光在洛舍漾的盡頭久久停留。她悄悄歎了口氣,她想自己是不會再回來了。
舅舅家住在西湖區靈隱上天竺街邊的一所民宅。因舅舅所在的工廠,“文革”中占用了上天竺的大殿,廠裏的職工便都搬到這風景區就近而居。那地方四麵環山,清幽寂靜,有潺潺的小溪從山間流過,秋天桂花開時,落在溪澗裏,連溪水都散發著濃鬱的香味。外婆很喜歡這個地方,她說這兒不像城裏那麼氣悶。到了星期天,媽媽爸爸和妹妹常去看望她,也使她很得安慰。現在她既能在杭州與兒女兒孫們長久團聚,生活上又有舅媽悉心照料,更重要的是,她還終於擺脫了那個廣東奶奶的語言轟炸,再不必受廣東咒語的折磨。外婆有一種被解脫的輕鬆之感,那時的外婆心寬體健,勇敢地做了一次膽囊手術,麵色越發地紅潤。還常常一個人走到山邊的茶葉地去,采些野薺菜回來,拌上肉餡給全家人包餛飩吃。
誰也不會察覺,外婆實際上已經做好了永遠離去的準備。
因為上天竺是一座山。山間清清的小溪,終究載不動隻能在運河裏蕩漾的小船。
而在她,一生中辛苦養育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連孫兒孫女都已齊全。她已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了。她已具備了撒手西歸的資格。
一個無產無業的人,在這世上自然是無牽無掛的。
我相信自己是第一個察覺了外婆想法的那個人。
每一次從東北回杭州探親,到家後的第二天一早,我便上山去看望外婆。我能給外婆帶去的東西,僅是一些東北的大豆、黃花菜和木耳什麼的土產。外婆總是說下次不要帶了啊,這麼遠的路,背著太重了嗬,人回來就好了。她一邊開心地嗬嗬笑著,撫摸那些東西的手,已有些微微顫抖。外婆表示她疼愛的方式,就是讓舅媽給我做許多東北吃不到的菜肴。那時外婆已將她所有的烹調絕活,一一傳授與我的舅媽。我貪婪地大吃千層包、魚丸子、醬煨蛋和油爆蝦,一直吃到實在連一口也再吃不下了為止。外婆坐在桌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大嚼,一邊問著關於東北的大炕、窩頭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遙遠的北大荒,對於外婆來說,是一個難解的謎語。
那張冒著熱氣的紅木折疊圓桌,從我童年少年一直到成年,始終與外婆連在一起。我在桌旁大啖美味,而外婆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我——在我後來關於外婆的記憶中,這是一個固定不變的鏡頭,一幅永遠的畫麵。
天黑下來,我該下山回家去了。外婆撐起身子,送我到樓梯口。窗外小溪的流水聲,如雨簾潺潺,遮蓋了外婆輕輕的咳嗽。空氣中飄浮著鬆針和香樟樹的氣息。我說外婆你回吧,當心著涼。外婆站住了,黃昏時陰暗的樓道裏,傳來外婆蒼老的聲音:
下次你回來,還不知會不會看到外婆了……
我的心裏倏然一顫,掌上滲出一層冷汗。我說外婆你不要胡想啊,你身體蠻好,要活一百歲呢。
外婆搖搖頭。然後她急切地說你快走吧,騎車路上小心點。
我察覺了死神的陰影已在外婆頭頂盤旋,但我不能相信。家境正在一點點好轉,我多麼希望外婆健康長壽,讓她在晚年能過幾年舒心的日子嗬。
以後我每次回杭州,臨別時,外婆對我說的,都是同一句話。這句話重複了好幾年,但每一次我都看到外婆依然健在,還能幫舅媽做些簡單的家務。除了慢性支氣管炎,她很少生病。外表健康的外婆使我們大家都放鬆了警惕。1976年我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外婆把它放在床頭,閑時還常常拿起來翻閱。我不記得她曾對這本書發表過什麼意見了,但她總是把它放在床頭那些連環畫本和故事書的最上麵。可惜那時還沒有恢複稿費製,我的第一本書,沒有能與外婆同享哪怕一分錢稿費,是我一個永遠的遺憾。小學五年級那年,我曾在《少年文藝》上發表過一篇習作,得了十元錢,媽媽用其中的五元,為我買了一套前蘇聯維·比安基的《森林報》,其餘的五元,媽媽讓我給了外婆。幸虧媽媽曾經教給我這樣的孝心,否則我的內心將永無寧日。
那段時間外婆常說,你還是調回南邊來吧。到洛舍鄉下去,總是離家近些有個照應。我讓洛舍的人給你想辦法。我搖著頭。外婆的眼神幾近哀求,但她很快發現哀求並不奏效,以後也就再不提此事。
你下次回來,還不知會不會看到外婆了……
那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震蕩。遠在北國的日子,我常常會突然一驚一乍,毫無來由地滿頭大汗,又渾身陣陣發冷。但我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有一天當我回家時,外婆會真的不在了。
1979年初冬,哈爾濱城已是漫天皆白。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從作家協會下了班,同往常一樣,走在路上便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那封厚厚的家信。
一塊黑紗從信封裏掉出來。
黑紗在白色的雪地裏,黑得像茫茫波濤裏的一隻小舟。
那小船在平靜的水麵上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波浪將它一點點淹沒,重又合攏。水波彌合了小船的最後一絲蹤跡,像是河上從來就沒有駛來過這樣一葉扁舟……
我的眼淚落在潔白的雪地上,積雪化成一個個深深的雪坑;我的眼淚凍凝在臉上,結成晶瑩的冰珠。我的眼淚即使流成小河,也無法打撈起那條沉沒的小船了……外婆終於是去了,在一個寒冷的冬日。
媽媽在信上說,外婆去世很突然,那幾日她覺得不適,讓她去醫院,她總是推辭。等送到醫院,第三天就已不省人事。偶爾清醒的時候,她隻是說她覺得冷,她想蓋上家裏的那條絲綿被。除此她再未向家人提出過任何要求,也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七十八歲高齡的外婆是在一個深夜裏悄悄走的,走得很安靜很平和,好像生怕打攪了她至親至愛的家人。她甚至沒有提出土葬,一切後事的安排,對她來說都已淡漠都已釋然……
媽媽說,外婆火葬時,她沒有忘記給外婆蓋上她那條心愛的絲綿被。蠶蛹化蛾,火中涅槃。外婆在另一個世界不會覺得寒冷了……
外婆就是到死,也沒有給家裏的人添太多的累贅。她去世時的情景如她一生為人的風格,她一輩子都在給予,直到生命的最後。
我站在雪地裏,將那條黑紗鄭重地箍在棉衣袖子上。風好大,綠色的棉襖上那黑色的紗環,像小舟的殘骸,被風浪衝至岸邊,迎風肅立,如一座永久的豐碑。
那條黑紗在我的袖子上佩戴了整整一年。冬夏寒暑,天涯海角,親愛的外婆都將與我同在。
她就是我的惟一的真正的親外婆——這一點我從小便深信不疑。沒有任何別的外婆能夠代替她。外婆一生中對我的摯愛,使我一向對唯家族血統之類的觀念極其憎惡。
我不知道廣東奶奶對於外婆的死,有過什麼精辟的論述。評論是一定有的,隻是她不便說出來。外婆的逝世,使奶奶一時失去了對手,她的生活頓時變得暗淡無味。
但她不相信死亡的結局,最後也終於會輪到她。她從不這麼認為。她決定長久地活下去,她必須活得比那個洛舍女人長久得多。外婆活著的時候,她和她之間,輸贏各半,似乎並未決出最後的勝負。那個外婆最終厭煩了這種爭鬥,於是搶先走了一步。那麼,如果她能夠長壽於人世,一直活下去,她就是最後的贏家了。
奶奶重新確立了她的奮鬥目標。冥冥之中的外婆又一次成了奶奶的假想之敵。戰勝死亡就是戰勝外婆,不獲全勝,她決不收兵。
繼續生存下去的欲望使她很快振作起來。她的心情愉快、勇氣倍增,每天每時每分每刻都活得有滋有味。如今每一口食物每一次睡眠每一聲呼吸每一滴尿液,都越發不能有絲毫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