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媽媽對奶奶好言勸慰,說有我在就有全家人的活路。奶奶的心裏,仍是忽然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她自從嫁到張家,在上海時,實際依靠的還是她娘家的關係;如今丈夫撒手人寰,惟一可依賴的大兒子又翻船落水,不僅兒子要依靠媳婦支撐,就連她和幾個孩子,從此也隻能靠兒媳救濟了。
天性倔強的奶奶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倔強是張黃兩家不謀而合的遺傳基因,甚至頑強而固執地遺傳到我,也許還將繼續遺傳下去。
然而窘迫的現實,卻使得這種倔強完全沒有發揮的可能。她沒有任何一點生存的能力,她惟一能做的,是到城隍山上去撿些燒火的樹枝。
她不想依靠,而又不得不依靠。這種無奈的依靠又使她終日惶惑、令她滿腹委屈與憤懣。她的思路堵塞,終於是沒有了發泄的出口。
她不可能公開藐視她的兒媳。這畢竟與情理有悖。
她整天蝸居在家,她的生活中幾乎沒有一個外人可以提供她藐視的機會。
人地生疏、語言不通的杭州,是奶奶後半生的擱淺之地。陌生的杭州城,小街小巷幾乎聽不見一聲廣東鄉音。她走出上海廣東街的同鄉之圈,邁入了杭州這道門檻,猶如走進了一座封閉的牢籠。
於是當我的外婆出現之時,這個操著一口她完全不能聽懂的洛舍方言,這個基本無法與她進行語言交流的女人,便莫名其妙而又順理成章地,成了她對眼前的處境表示極度不滿的當然對象。
時隔多年,奶奶和外婆均已作古。沒有人記得她們之間這場持續了幾十年之久的紛爭,導致她們最初失和的起因了。
叔叔說大概是為了你淘氣的舅舅;可舅舅說還不是因為那該死的廣東話呀;但媽媽說不,媽媽說,是由於絲綿被。
是的,是因為那條絲綿被引起的。
那年冬天奇冷,爸爸已被送去喬司勞改。奶奶一家人蜷縮在西公廨破舊的小樓上,牆壁四麵透風,寒氣襲人,奶奶和叔叔們,五個人隻有兩條薄薄的棉被。媽媽看不過去,就把結婚時,外婆給她做的一條絲綿被,拿出來給奶奶用。大紅色的緞子被麵,裏外三新。奶奶推辭了一番,還是蓋上了。那個星期天,恰好在技校讀書的我的舅舅,到奶奶家來找媽媽,舅舅一眼就看見了床上的那條絲綿被。
七歲的舅舅隨口說了一句:咦,這不是我姐姐的那條被子麼?
奶奶有些尷尬。她覺得我舅舅這句話的意思,不明明是說,她的家,窮得連一條被子都要靠人施舍麼?而眼前屋裏的情形,又使她無法否認這一點。既然無法否認,臉麵上就很有些掛不住,而掛不住,一時又沒有辦法解脫自己,心裏頓時就有了幾分氣惱。
奶奶一向是很愛麵子也就是自尊心很強的人。她窮在廣東窮在上海,畢竟是自己窮自己的,輪不到別人來說三道四。如今卻是在杭州這個舉目無親的鬼地方,兒子一去不回,靠著兒媳婦過活,原本就滿心的不自在。麵前卻又蹦出來個半大的小夥,一臉的神氣,好像是她占了他家的什麼便宜,她心頭的火氣,便旺旺地躥了上來。
啥個稀奇呢?你姐姐的被子?她用廣東話說。
嫁了我兒,連你姐都是我家的人哩。她又說。
這是我奶奶一貫的語言方式。她必須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她雖窮但人窮誌不窮。她剛剛敏感到了她和親家之間的差別,她全部的神經便被緊急調動起來,決心要捍衛自己貧窮的尊嚴。在以後的幾十年裏,她一直用這種口氣對周圍所有的人說話。她時刻高度警惕著,隨時準備還擊敢於冒犯她的人。
舅舅愣在那裏。他聽不懂她剛才說了些什麼。他隻是從她戰栗的眉眼和漲紅的臉上斷定,她那些奇怪的話語分明不甚友好。
我姐姐到哪裏去了?他隻好先將話題岔開。
叫你姐姐來也嘸用哦。她回答。她誤認為他想叫姐姐來核實關於絲綿被的事了。他想讓他的姐姐來給他撐腰了。他還要挑撥她們婆媳的關係哩。於是,緊接著她又說了一句:沒有這條被子我也凍不死噢!你以為稀奇?
最後這句話,恰恰被舅舅聽懂了。在洛舍素有“小鋼炮”之稱的舅舅,當即火冒三丈。他已容忍了她剛才那一連串令他摸不著頭腦的話,而那些話毫無疑問都是在指桑罵槐。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極限。既然是凍不死、既然是不稀奇,難道還有硬要塞給你的道理?於是舅舅一怒之下,三下五除二,卷起了床上的那條絲綿被,夾在腋下,氣衝衝奪門而去,將樓梯踩得咚咚直響。又回頭大喊一聲:你這個老太婆,不講道理!
偏巧我外婆幾天後來杭州看病,在我媽媽教書的學校宿舍小住了幾日。媽媽不想讓外婆看見她婆家的窘境,加上語言不通,自然就沒有安排親家之間的互訪,卻又在無意中對奶奶說起母親來杭州的事,奶奶便認定了那天舅舅所為,必是受我外婆挑唆。她將絲綿被的風波遷怒於我外婆,而外婆等於舅舅、舅舅等於外婆,他們商量好了合夥來欺負她這孤兒寡母,自然是為了離間她的兒媳,使我的媽媽疏遠她厭煩她從而不再孝順她這個婆婆,以便有借口不再與婆家人同甘共苦……
這實在是一樁心造的冤情。糟在沒有審判的法官。
奶奶從來都是一個製造理由的能手。在她長達九十年的漫長生涯中,她始終表現出抽象思維的天才。那條絲綿被給了她充分想象的餘地,使她有機會編織起一個合乎自己需要的邏輯之網,將我的媽媽、外婆和舅舅,從此一網打盡。
那條無端生事的絲綿被,後來被媽媽重又送還給奶奶。媽媽責備了弟弟,還得向婆婆婉言解釋。奶奶十分勉強地接受了媽媽的道歉,然後驕傲地把那條絲綿被作為褥子墊在床上,執意將那輕柔的絲綿,在她的身下一日日壓成一塊堅硬的棉餅。
奶奶似乎是贏了。贏得有點惡毒。
外婆默默無言。但外婆不能原諒。
吐絲的蠶,織被的繭,卻不防從中飛出了一隻惹是生非的蛾子。
似乎就是從絲綿被的風波開始,奶奶和外婆這兩個外鄉人之間的關係,逐漸變得十分微妙。語言的障礙突然降為次要,另一種富人與窮人的心理落差,循序上升。絲綿被便是她們之間不平等的明證;在外婆一方,因此而有了輕視的權利;在奶奶那一方,因此而有了嫉妒與否定;貧富之怨成為一股回旋的衝擊波,空穴來風,構成了我們家庭內部,幾十年中一場隱形的“階級鬥爭”。
有階級就會有鬥爭。千萬不要忘記。
外婆和奶奶這兩個本不相幹的老女人,並非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而是因著兒女的一根情絲,就此狹路相逢,走到一起來了。天地很小,小得隻有一間陋室,然困獸猶鬥,窩裏猶鬥,其樂無窮。她們並不因對方都是喪偶的寡婦而同病相憐,也不肯為外界的險惡景象、為兒女政治上的不幸遭遇而相濡以沫。她們將自己的種種厄運和日積月累的心理傷痛,暗中歸咎於對方;在相互的憎恨中,獲得小小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