ʮһ(1 / 3)

我喜歡陳春舟這個名字。外婆過世後的15年中,每次我默念這個名字,就有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從水鄉的石橋和漁寮中,慢慢浮現出來。一葉扁舟,從遠遠的天邊駛來。春水碧藍,木槳咿咿呀呀地搖過湖灣,桑樹的倒影下,漾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即將結束她少女時代的外婆笑吟吟地坐在船頭,一條灰藍色的大魚,從她身後撲哧一聲跳起來。魚尾甩下一粒粒金色的魚子在清澈的水波裏沉沉浮浮地蕩開去……

外婆十八歲那年春天,由一條帶篷的大木船,載著她一船的嫁妝,從湖州來到洛舍。她娘家與未來的夫家,祖籍同是丹陽。父親是個秀才,在湖州城裏也開麵店謀生。家境還算優裕,從小便送她在一所教會小學念書。所以外婆不但識字,還會念幾句英語。可惜生不逢時,解放後當了反革命家屬,那點文化隻留給她自己讀書消遣,從此沒有派上用場。

知書識禮的外婆很是賢惠。據媽媽說,太婆還活著的時候,全家人每天吃飯,外婆總是站在一旁伺候,等到公婆與丈夫用膳完畢,她才可動筷。有一次,不知外婆犯了什麼過失,媽媽親見太婆抓著外婆的頭發,往牆上撞,外婆隻是一聲不吭聽其發落,待太婆氣消放手,又默默走開去做事。

年輕時健康壯實的外婆,卻是命中無子。生下一男一女,都得了七日臍風死去。太婆做主,從橋頭抱來一個棄嬰,也就是我的媽媽,外婆得知真情後,卻視如己出。後來又領養了我七個月的舅舅,從此再沒有生養。我心目中的外婆,是世界上除了媽媽以外,最親近最疼愛我的人。我長到十幾歲,奶奶有一天對我說,你外婆不是嫡親外婆,我反倒對奶奶心生了幾分反感。

外婆在洛舍鎮上很有人緣,人都說我外婆生性開通,爽直豁達。但外公好像從來也沒有真正喜歡過她。他和她雖然名字裏都同有一個“春”字——春穀和春舟,事實上兩人卻無緣恩愛。媽媽說也許是因為外婆不夠漂亮,外婆的身材粗壯,臉上有幾粒淡淡的麻點。所以年輕時的外婆,永遠都在跟蹤和盯梢我尋花問柳的外公,當外公的風流韻事又一次敗露時,賢淑的外婆會變得像一頭瘋狂的獅子,衝到那女人家去大吵大鬧。她似乎不能容忍妻妾製,這也是她接受了部分新思想的代價。外公的不忠是外婆心裏永遠的隱痛,外婆成為一個獨立自強的女人,必須等到外公五十三歲時死去以後。

外公活著的時候,外婆豐厚的陪嫁曾是她惟一的輝煌和驕傲。那隻木船從娘家運來的全套紅木家具,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揮之不去。鑲有精致雕花的梳妝台、麵湯台(洗臉架)、衣櫃、寫字台……在後來我媽媽一無所有的年月中一件件運往杭州,殘缺不全地支撐了我們的居舍。那整整兩籮筐的鑲金餐具,每隻碗底上都蓋有“陳”家的紅印,最後也被一隻隻打得七零八落。想起外婆的時候,我總是聽見那些精致的瓷器一件件摔在地上的啪嚓響聲,而外婆的麵容卻在金邊的碎片中一點點複原為一個整體。我最喜歡的是一對鍍著銀邊的菱形座鍾,鍾麵上鑲著黑色的羅馬數字,鍾擺的兩邊各有一隻寒暑表,白色的水銀柱在鍾錘金光爍爍的擺動中,上升又下降,溫度便與時間同在。每到夜晚,小鎮的街上靜寂無聲,從外婆空曠的房裏傳來座鍾嗒嗒的響聲,像一記記輕捷的腳步從屋頂走過,準確地度量著人生……

我還記得那隻紫紅色帶蓋的米粉桶。扁扁圓圓的,桶上有一柄弧形的把手,把手兩端刻有雲霧狀的木雕,龍飛鳳舞的。蓋子與桶之間幾乎看不出縫隙,蓋子卻能隨意抽動。如果把桶翻過來,桶底上還有“陳”家黑色的印章,和一個大大的“義”字。那是一隻神奇的木桶,在後來的許多年裏,外婆每次來杭州看望我們,總是用它盛滿了各種好吃的東西。我們把它一搶而空,下一次它重新又變得滿滿……

印象中的外婆永遠穿著深藍或湖藍色的衣褂,府綢麵料,光滑而挺括。斜襟的搭襻用布料精心纏繞而成,一個個依次排列,像即將結繭的臥蠶。她喜歡把頭發往後梳攏,抹上頭油,一根根紋絲不亂,然後紮成長長的一把,再在後腦上細心挽成一個發髻,扣上絲線發網,烏黑油亮。我至今保存著一張照片,是她和我媽媽在上海外灘的合影,外婆在旗袍外罩著一件開襟的絨衣,迎風而立;側麵的發髻像一件搭配相宜的飾物,慈祥的外婆風度而又風光。

舅舅卻說不是。他說你沒見過年輕時的外婆。那時她的頭上,總披蓋著一塊藍色的印花布,有點像帽子;身上圍一條竹裙。竹裙是用藍粗布做的,齊膝,腰上打著無數密密麻麻的褶,像折疊的扇子也像古代一片片用線穿成的竹簽,所以叫竹裙。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露出下麵寬口的褲腳。那時的洛舍女人都是這種裝束,幹活很方便。

我說,外婆好歹也算是個鎮長夫人了,她還要幹活麼?

舅舅說,當然要幹活啦。你外婆一輩子都在幹活。不幹活她幹什麼呢?鎮長夫人也是要幹活的。外婆從湖州剛剛嫁到朱家來時,你外公家還開著“朱萬興”那爿麵店。船上運來了麵粉,她也去幫忙卸貨,兩袋一百斤,她扛起就走,輕飄飄的,風一樣。她去河邊淘麥籮,洗淨端上曬幹,全是一個人做。人家都喚她大腳婆,大塊頭,她年輕時,真是什麼活計都會做呐!

我對於外婆的疑惑,便由此而生。

從我記事時起,外婆就是一個反革命鎮長太太,一個剝削階級的殘渣餘孽。她的身份毋庸置疑。外公去世以後,“朱萬興”也在公私合營中被收歸國有,但外婆依然拿著一部分鎮上房產的定息。從五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末外婆逝世,即使在我們家庭最困難的時期,外婆仍然保留了她以往的種種生活方式——外婆的每一頓飯,是菜是湯是粥是麵,都由她自己精心製作,從不對付,決不含糊;媽媽每個月貼補給她的生活費,總是不到月底就已告罄;但即便外婆的身上已不名一文,她的衣衫依舊整潔、頭發依舊光亮,每日晚上,她依舊早早地上床,蓋上輕柔細軟的絲綿被,倚在床頭,守著半導體收音機,津津有味地聽著越劇戲文,悠悠入睡……

絲綿被也是外婆引以為榮的陪嫁之一。

所以外婆蓋的絲綿被是每年都必須重新翻做的。去掉被磨損墊硬了的那一層,再添上一層潔白如玉柔軟似雲的新絲綿,抖開如一陣風,泡沫般地充滿彈性,蓋上以後也是若有若無,輕飄飄滑溜溜的,這才是一種起碼可以挨著身子的東西。外婆若是沒有絲綿被,睡覺便如同苦役般地不可想象。於是每一年秋天,隆重而大張旗鼓地翻新絲綿被,是外婆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儀式。在她後半生拮據的日子裏,無論怎樣節儉,每年增添新絲綿卻是絕對不可節省的一項開支。絲綿被是一種對逝去了的歲月的懷念,是外婆對自己人生價值的認定,也是她生命的象征。在外婆日漸衰老、日漸潦倒的生活中,絲綿被是她最後的一個安慰。

於是,那個大腳大塊頭的外婆,和另一個慵懶於絲綿被下的外婆;那個勤勞能幹、吃苦耐勞,卻又固執地保留著奢侈習氣的外婆,在我的生活和心靈中,自始至終是以一種極其矛盾、無法自圓其說的麵目出現的。在很多年裏使我無所適從。

絲綿被是一個引子,一個魚餌。將為我們引發出以下的故事。但洛舍水鄉的蠶在一口口吐著銀絲時,卻不會想到,它竟然無意中編織了一個仇恨的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