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在睡夢中也總是尋找著媽媽。
媽媽站起來,俯身親了親我。她為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暖著手,然後不出聲地一口一口喝著。她覺得身上暖和了些,肚子也不那麼餓得慌了。她低下頭去繼續備課,手指無意地搓捏著教案上的那隻鋼筆帽。筆帽箍在手指上的時候,好像一隻戒指。
她忽然想起來,她曾經是有過一隻金戒指的。
那隻金戒指,是她結婚時,我的奶奶送給她的。後來,外公外婆也把一隻金戒指給她做了陪嫁。她又把它轉贈給了我爸爸。這樣,他們實際上就有了兩隻金戒指。但到了一九四八年淮海戰役前夕,爸爸在開辟餘杭橫湖地區的秘密武裝時,缺少經費,就把這兩枚戒指,都兌換成了金圓券,用於地下活動工作了。他們再也沒有自己的一點積蓄。結婚時,除了外公外婆為她添置的一些衣物,他們沒有置辦任何家具,現在家裏用的寫字台和一個櫃子,還是不久前,從洛舍老家運來的。
假如那兩枚金戒指還存在箱底,那該多麼好嗬。媽媽傻傻地想。至少眼前所有的難題都能暫時緩和一下了。女兒也能有過冬的新衣服了。可當時,她和愷之怎麼竟然連想都沒想過,他們會遇到這樣突如其來的災難,人生還會有如此不測不備不防的不時之需呢?
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來。
她不能再喝水了。喝水其實也是沒有用的。
她決定上床睡覺。也許隻有睡覺是最好的辦法。睡著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卻仍然睡不著。肚子餓得難受。她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
肚子餓是能忍受的。她對自己說。令她無法忍受的是周圍的人的眼神。好像她是一個傳染病患者,同她多講一句話,都會變成敵人。學校領導總是把最吵的班級分給她、把別的老師不願幹的事情交給她做。在教研室裏,她坐的桌椅是最破舊的、她用的教具常常殘缺不全——她默默忍著。但她卻沒有資格說不。她沒有資格是因為她的丈夫和父親都是所謂的“曆史反革命”。反革命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當革命勝利以後,人人都要表明自己是最最革命的了……
隻有到了深夜,在難耐的寂寞和饑餓中,媽媽才能將人們那如刺如棘的白眼,一根根從她心裏拔出來,滲出滴滴血珠,再一口口吞咽下去。她要為了女兒、為了丈夫、為了全家人,好好地活著——為此她甚至沒有權利自殺。丈夫在茅家埠的時候,曾對她說過,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也要堅強地活下去。丈夫說過,他相信自己願為之獻身的新中國,不會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她要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個什麼樣子。
饑寒交迫的長夜裏,我媽媽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那些遙遠的童話,與睡夢中的我分享。也作為她自己的精神宵夜,聊以充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覺得,我在媽媽心目中,是作為一個美麗的童話存在的。這個日日與她相伴的童話,就成為她精神的避難所,也是她流亡的靈魂最後的寄存之處。
常常是舅舅來幼兒園接我。他在大門口看到我,就往地上一蹲說:上來嘍。我趴上他的脊背,用手摟住他的脖子,他就像一陣風似的跑起來。一邊跑一邊給我講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所以孫悟空在我腦子裏的印象,總是氣喘籲籲的。有時是姑姑來接我,她背我的時候,常常把我的兩隻腳拖在地上。她的頭發裏總有一股汗味,脊背上的汗有時把我胸口的衣服都洇濕了。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姑姑其實隻比我大五歲,那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背一個四歲多的孩子。有一次姑姑背我上樓梯,身子一晃,我們兩個都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後來好多天我們臉上都塗滿了紅藥水。他們有時把我背到奶奶那兒,有時把我背到媽媽上課的教室外麵,讓我在那兒等著她下課。操場兩邊長滿了狗尾巴草和風仙花。伸手去采,那花子兒就會“啪”地一聲跳起來。我采了許多狗尾巴草,坐在教室門口的台階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這種等待使我很憤怒。有一次我就學著街上的小販,在教室門口走來走去,怪聲怪氣地喊著:“賣豆子嘍——賣豆子……”希望能引起媽媽對我的注意。教室裏哄堂大笑,媽媽卻仍然不理我。她每次都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等她帶我去吃飯時,食堂的飯常常都冰涼了。晚飯後假如媽媽還要學習(是一種叫做政治學習的學習),她就讓姑姑把我背到奶奶家去。奶奶家一點都不好玩,如果在樓板上跳一跳,樓下的人就會大聲喊:房子跳坍啦!有什麼東西掉在樓板上,一下子就從樓板的縫裏漏到樓下去了。隻有小叔叔養的蠶寶寶我最喜歡,它們不聲不響地呆在一隻套鞋盒子裏,吃桑葉的時候,那個像鼻子一樣的嘴巴,在桑葉上沙沙地咬出一個半圓形。我盯著它們看,始終不明白它們回過頭來,怎麼會知道還從原來的那個口子吃起。蠶寶寶到了快要吐絲的時候,渾身變得透明好像一肚子都是銀絲。可惜有一條蠶寶寶讓蚊子叮了一口,身上腫起了一個大泡,還沒吐絲就死了。我和小叔叔為它哭了一場。
隻有星期天,媽媽才屬於我。媽媽給我穿上淡藍色帶花邊的連衣裙,頭發上係一隻大大的蝴蝶結,帶我去爬城隍山。山頂上有個老頭賣一種番薯餅,在山腳下就能聞到它的香味。每次我們上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塊番薯餅兩個人分著吃。然後我們就在山上的石頭縫裏繞來繞去地捉迷藏。媽媽說這些石頭叫做十二生肖,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屬的那個動物。我喜歡騎在老虎的背上。如果剛剛下過雨,它的背光溜溜涼絲絲的摸上去很舒服。太陽一出來,它就毛茸茸的很暖和。我說要是讓它背著我去幼兒園就好了。媽媽就咯咯地笑。有時媽媽也帶我到湖邊去,讓小叔叔教我釣魚。小叔叔挖很多蚯蚓,一釣就釣起一隻大青蝦。每次小叔叔去釣魚,我們中午就有油爆蝦吃。有一次小叔叔幫我裝好了魚鉤,告訴我那個白色的魚漂一動,就趕緊往上拉。我拉起來一看,卻是一根稻草,不是漁夫的那條金魚。否則,我一定會把它放回西湖裏去的。
在紫金觀巷的那個大雜院裏,我有了一個要好的小朋友,名叫秀華,是一個校工的女兒。有一天,媽媽不在家,她來找我玩。她指著桌上一瓶金黃色的粉末,問我那是什麼。我告訴她那是蛋黃粉。她說好吃嗎?我說很好吃很好吃的,媽媽說很有營養。她說你給我吃一點兒好不好?我爬到桌上擰開瓶蓋,用一隻調羹舀了一點放在她嘴裏。媽媽說一次隻能吃一調羹。我說。她嘖著舌頭說真好吃啊,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再給我吃一點好不好?我就又給她吃了一點。她說你不吃呀?我說我今天已經吃過了。她說反正你媽媽又不在家,你媽媽不會知道的,於是我也吃了一調羹。蛋黃粉實在是太好吃了,又香又甜,我忍不住又吃了一點。她說再吃一點好不好,再吃一點就不吃了。我們兩個人就又各吃了一調羹。她說我們索性再吃一點吧,再吃一點真的就不吃了。我們又吃了一點。當我終於忍住不再吃它的時候,我發現瓶子裏的蛋黃粉已經快沒有了。
那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挨打。媽媽在這以前從來沒有打過我。那天媽媽真的很生氣,一邊打我一邊說,這蛋黃粉不容易消化,你吃壞了怎麼辦啊!
就在那時候,有人敲門,敲得很急。媽媽放下我去開門。她在門口愣住了,半天也不說話。後來她就撲在那個人的胸前,嚶嚶地哭了起來。我提上褲子,好奇地走過去。我看見一個男人,把媽媽緊緊抱在懷裏,還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門口的地上,放著一隻鋪蓋和臉盆背包什麼的。我想這是個什麼人呢?他幹嗎讓我媽媽哭啊?
那個人看見了我,放開媽媽,迎著我走過來。他蹲下身子,張開雙臂,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對我說:來,叫爸爸,你的爸爸回來了。
我扭過頭去不理他。爸爸?我已經不記得我還有個爸爸了。
叫爸爸——媽媽用很嚴厲的口氣對我喊道。
我抿緊了嘴。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他向我挪了挪身子,伸出手一把抱住了我。
——你走開!我尖聲大叫,嚇得哭了起來。拚命地掙脫了他的手,朝媽媽跑去。
他的胳膊頹然鬆開了,垂落在地板上。忽然又猛地抱住了自己的頭,頭埋在膝蓋上,嗚嗚地哭出了聲。媽媽扔下我,走過去伏在他肩上,同他抱頭痛哭。我一看這情景,反倒自己止住了哭聲,在一邊傻看著他們。後來差不多有一個多星期的樣子,我一直不肯開口叫他爸爸。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見我父親大哭。他從喬司回到杭州那一年,我已快滿五歲了。後來的許多年裏,我的爸爸也總是這樣來了又走,來來去去。由於童年的經曆,我和父親之間,始終若即若離,彼此都感到生疏和隔閡。
……她的一雙小手幾乎凍僵了。唉!哪怕一根小火柴對她也是有好處的。隻要她敢抽出一根來,在牆上擦燃,就可以暖手!最後她抽出一根來了。哧!它燃起來了,冒出火光來了!當她把手覆在上麵的時候,它變成了一朵溫暖、光明的火焰,像一根小小的蠟燭。這是一道美麗的微光……
現在我可以自己一字一句地來念這篇《賣火柴的小女孩》了。我已經上了小學一年級,我認得了好多好多字。除了學校的老師,還有一些字是媽媽教會我的。媽媽給我買了一本《安徒生童話故事選》,其中好些故事,我早都聽媽媽講了許多遍了。我喜歡這個叫安徒生的人。
小學第一個學期開學那天,媽媽還送給我一本書,封麵上有一個卷頭發的漂亮小姑娘,書名叫做《一年級小學生》。那個小姑娘的名字叫瑪露霞。當然,她是個蘇聯人。後來媽媽照著瑪露霞的衣服式樣,給我做了一條紫紅色寬背帶的圍裙,周圍有一圈帶褶的花邊,罩在白襯衣外麵,看上去像裙子似的。我穿到學校去,同學們都圍著我看。看來看去,就有男生朝著我做鬼臉,大叫:哈哈,你們看,後頭沒有的!於是大家都跑到我身後去看,然後都哄地笑開了,說:真是後頭沒有的,裙子穿長褲,沒看見過!那以後我死活也不肯再穿那條瑪露霞式的圍裙了。媽媽好不容易給我做的一件新衣服,隻好壓在箱底。媽媽效仿蘇式學生裝的創新企圖,就此宣告流產。
我的書包也常常是大家取笑的目標。開始時,媽媽親手給我做了一隻花布的書包。但因為她以前從來沒做過針線活,居然把那隻書包縫得歪歪扭扭,又窄又短,根本就放不進去鉛筆盒。我因此十分苦惱。有一天,我在寫字台抽屜後麵的空當裏,發現了一隻像書包那麼大小的手提箱,綠格子布麵,箱蓋上有金色的搭扣和把手,雖然有點舊了,但很好看也很精致。我問媽媽這是個什麼東西,媽媽說是以前外公放文件的。可惜它不是像書包那樣扁扁的,而是方方的。媽媽說,哈,你不如就用它作書包算了,拎著它,真的就像瑪露霞了。我不肯,說這和別人的書包都不一樣,同學會笑話我的。媽媽嚷嚷說,嗨,不一樣才好呢,還不容易拿錯哩。一個人就應該和別人不一樣嘛,否則你就成了別人了。於是我隻好很不情願地提著那隻書包去上學——結果第一天,我就遭到了男生的襲擊。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圍著我的書包團團轉,說這不是書包而是一隻匣子,用來裝洋片和玻璃球倒是蠻好的。他們讓我把匣子交出來,我不肯,他們來搶,危急中,我拿出削鉛筆的小刀,用刀子割傷了一個男生的手指。第二天,男生向老師告了我的狀。老師說我的書包像資本家,以後不許用了,還讓我在黑板前麵罰站認錯,又通知媽媽來把我領回去。媽媽很不理解地嘟囔說,連用什麼書包都要管,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啊?媽媽這次的“書包改革”,也就此宣告失敗。她一氣之下,就把我轉學到她教書的中學隔壁的一所小學去了。
我發現媽媽這個人,總是同別人想得不一樣。有時,她好像不是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人,事事別出心裁,然後又處處碰壁。不過她從來不因此懊喪。她生氣的時候,就倒在床上看書,從枕頭下拽出一本《格林童話》或是《伊索寓言》什麼的,看著看著,她會“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說媽媽你笑什麼呀?她還笑個不停,說來來來,過來,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她就講《幸福的漢斯》講《狐狸和貓》給我聽。講完以後要是問她,媽媽你剛才為什麼生氣,她笑嘻嘻眨著眼睛說,哎呀剛才我是生氣了嗎?你看,連我都忘了那是為什麼……
就在我上小學那年,媽媽給我生了一個小妹妹。妹妹生在中秋節那天,我和爸爸去醫院看望媽媽,爸爸在路上給妹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嬰音。爸爸說,讓妹妹像嬰兒的聲音一樣純潔。媽媽也很喜歡嬰音這個名字。我一直不明白,妹妹生在月圓之日,為什麼不叫她圓圓或是亮亮什麼的,而要叫嬰音呢?從抗抗到嬰音,中間相隔七年之久,我父母的心裏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