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3)

如今糾纏她已久的噩夢似已驚醒,她開始覺得自己是走進了一場連綿無盡的夢遊中。無論痛苦還是歡樂,都失去了原有的滋味。無論已經發生過什麼,還將會發生什麼,都墜落於瑣碎的日子下麵,再找不到一種真實的感覺。她隻願自己長睡不起,如同浮遊在空氣中的塵埃,忽忽悠悠地隨風飄散……

在這冗長而沒有知覺的夢遊中,她惟一懸心惦念、依舊清醒銘記的,是她那個小小的女兒。

在蔚藍色的大海邊,住著一個老頭兒和他的老太婆,老頭兒每天撒網打魚,老太婆每天紡紗結線……

這是媽媽教我念的第一首詩。普希金的《漁夫和金魚的事》。

那幾年我們總是搬家,從仁德裏搬到西公廨,又從西公廨搬到中山中路,再從中山中路搬到紫金觀巷。那時媽媽已從工農速成中學調到杭州一中,又從杭一中,調到杭州女子初中。所以我們總是這樣搬來搬去的。我們搬家很簡單,隻有兩條被子一隻箱子和一些打成捆的書什麼的。我總是拎著那隻半夜用來撒尿的痰盂。媽媽收拾新家的時候,我就坐那隻痰盂上,像在小板凳上一樣。不管我們搬到哪裏,總是隻有我和媽媽兩個人。晚上上床睡覺以前,媽媽給我講故事。講完了故事,就教我念詩。

——有一天,老頭兒去打魚,第一網,打上來的,是一網水草……

媽媽停下來說,海裏的魚很少,但這個老頭,一心想打一條大魚。他是靠打魚生活的,打不到魚,他回家就沒有飯吃了。

我說。那他為什麼不去種田呢?

因為種田的人太多了。媽媽說。他的老太婆不讓他種田。

她又念……金魚苦苦地哀求著,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我每次念到“放了我吧”這句,媽媽就糾正我說:這四個字,重音在“放”字上,吐字要特別清楚,眼睛應該睜得大大的。你想,金魚被老頭兒捕在網裏,而魚一離開水,就會死掉的。假如老頭兒放了它,它就自由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到大海裏,同它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們在一起玩兒了……

什麼是“自由”呢?我問。

媽媽抬起頭來望著窗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樹枝上“嘟”地飛起一隻小鳥,朝著暗藍的天空飛去了。媽媽說:沒有籠子、沒有想抓它的野貓,小鳥心裏不害怕,這就是自由。

我撅著嘴說,媽媽去上班,我一個人心裏總是害怕。我不自由。

媽媽愣了一下,媽媽說好乖乖我們該睡了,不念詩了。媽媽再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我卻還在癡癡地想著那條可憐的小金魚。後來在媽媽學校的元旦晚會上,我還曾主動上台去朗誦過這首詩。台下的人拚命鼓掌,我得意極了,當時竟然站在麥克風前不肯下台,表示還想再念一首。我說我會背好多好多詩,都是媽媽教我的。這樣報幕的人又讓我念了一首唐詩,才算把我請下台去。

我跑下台時,聽見有人在我身後說,這個朱老師,還蠻有閑心的嘛,她老公送去勞改了,她還普希金呢……

我回過頭,傻乎乎地對他們說:普希金就住在我家的書架上啊。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普希金是這麼說的。可是,老爹爹怎麼突然就不見了呢?

那是一個霧氣茫茫的早晨:天還沒有大亮,媽媽起床給我燒泡飯。剛點上煤油爐,聽見窗外有人在問路,打聽的就是她的名字。她開了門,一眼就看見老家洛舍店鋪當年的學徒阿三,背著一把雨傘,站在門口。她說阿三你怎麼來了?阿三低著頭說,師母讓你回去一趟家裏出事了。——出了什麼事你快說呀!——我師傅、師傅他,被縣上抓起來了,現在關,關在德清城裏的監獄裏……

阿三說完了轉身就走。媽媽怔在那裏,如五雷轟頂,喪魂落魄。

她忽然記起一年多前,曾經接到過父親的一封信,信上說,如今解放了,有了鄉政府,他不用再當那個鎮長,可以享享清福了。他完全擁護人民政府,為了做一點對百姓有利的好事,他打算重操舊業,掛牌行醫造福人民。信的後半部分,囑咐她務必把弟弟帶走,到城裏或是讀書、或是做工,但一定要想辦法讓弟弟離開洛舍。信尾用他工整的書法鄭重其事地寫了“拜托”兩個字。

當時她心裏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從她十幾歲外出求學,從來都是花慣了家裏的錢,父母從未要她分擔過家裏的一丁點憂煩。而這次父親寫信來拜托她照料弟弟,難道父親有什麼難言的苦衷,或真是遇到了什麼麻煩麼?如此看來,父親一年前就已料到了今天這一劫難了,卻怕家人擔憂,忍著不說。這個阿爸,一生總是在替別人著想。

媽媽真想馬上就動身回洛舍去。卻又不敢貿然請假,怕領導說她同反革命父親劃不清界限。隻好先寫了封信去安慰我外婆,說阿爸雖是當過鎮長,但沒做過壞事,政府不會把他怎麼樣的。她眼下上課走不開,等一放了寒假就回去。

我爸爸剛剛被送去喬司勞改不久,我外公又被收審,看來也是凶多吉少。這樣的壞消息,對於我媽媽,無疑是雪上加霜了。

寒假終於來臨,媽媽把我扔在了奶奶家,自己一個人心急火燎地趕去德清。聽縣城的親戚說,我外公在監獄裏沒怎麼受苦,裏頭的人對他蠻客氣的,他生了病,還有人自動替他去勞動。據說外公每天都要出來給監獄夥房買菜,必得經過一家雜貨鋪。她就在那雜貨鋪門前等著。等了一上午也沒見人影,又等了一下午,外公還是沒來。她隻好到監獄去申請見她的父親。管教倒還和氣,領了人出來,讓他們父女二人會麵。她見父親明顯地瘦了許多,以往總是刮得幹幹淨淨的下巴上,生出了一層灰白色的胡碴,一坐下來就不停地咳嗽,好幾次,一口痰憋住,滿臉嗆得通紅。她想父親這一輩子,讀書行醫遊說鄉裏,雖談不上錦衣玉食,卻也是一介儒生,從未吃過苦受過罪,更何況是這樣的牢獄之災了。她輕輕給父親捶背,強忍著眼淚說,阿爸你要多保重身體,千萬當心別落下病,無論如何渡過這一關,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要相信政府,政府都有政策的,不會亂來的。外公淡淡一笑,說我曉得我曉得,你放心好了。我是做醫生的,自家的毛病自家曉得。說著又咳嗽,吐出一口濃痰在手帕裏,痰裏帶著殷紅的血絲。

我外公沒再多說什麼,分手時隻是一再關照媽媽:我隻是想那個杭州的小花兒,你給她拍張照片,下次帶來給我看看……

過了幾個月,我的外公最終因偽鎮長之職,定為曆史反革命。但無民憤,算是寬大處理,判了三年徒刑。兩年以後,又因在獄中表現尚好,被獲準保外就醫。外公回到洛舍家中後,終日咳嗽不止,卻依然抽煙喝酒,整天與四鄰的老友作方城之戰。過年時媽媽帶著我回洛舍去探望外公,曾勸他到省城的大醫院去看看病,外公總是推三推四。有一次被媽媽催得急了,慢吞吞說出一句話:你不要逼我,人的生死有命,不可強求。我天生是個快活的人,照這個樣子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呢?

外公最後因肺氣腫,死於一九五四年冬天。當媽媽帶著我和舅舅坐輪船趕到洛舍鎮時,天已完全黑了。我還記得門上寫著“朱萬興”三個大字的店堂裏,垂掛著一條條潔白的幔帳。櫃台上點著一根根白色的蠟燭,被風吹得忽閃忽閃。許多黑色的人影在牆上晃來晃去,陰森森的叫人害怕。

幾天以後,外公的棺材被架在兩條並列的木船上,送到鄉下去安葬。那一天,岸邊站滿了頭戴白花的大人和小孩,當船離岸時,他們突然都麵朝棺材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河上一片嗚嗚的哭聲,慢慢沉入水底。外公殮葬之日,鎮上的黃表紙賣得一張不剩。很多年以後,我回洛舍去,走在街上,還有一個挑著籮筐的老頭,追上來對我說:你外公可真是個好人啊。

外公生前是最喜愛我的。就像他年輕時寵愛我的媽媽那樣。

閉上眼睛,我總是看見外公坐在“朱萬興”店鋪門口的高腳凳上,一隻手抱著我,一隻手夾著煙,悠悠地望著小港那邊的風景。

——刨黃瓜兒——刨黃瓜——兒,噯,外公給你起個名字好不好,就叫小花兒,小花——兒,怎麼樣?外公把那個“兒”字音卷起來,又重重地翹上去,真把我笑死了……

外公留下的那隻墨綠色的鏡框,後來就一直放在外婆的床頭。它像一扇西式的玩具門,四周有一圈精致的門框,中間鑲著一片光滑晶瑩的雙麵玻璃,可以來回旋轉。這一麵,嵌著一張外公年輕時的照片;另一麵,是一扇鏡子。用手指輕輕一推,鏡子的銀光一閃而過,它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去,外公那雙仁慈的笑眼,就從背後轉了過來……

可我知道如今外公是死了。他孤零零地住在一個叫做砂村的地方。住在山坡上的一棵樹下。那年我四歲。

“老爹爹,你回來吧,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您。”

在媽媽帶我回杭州的小火輪上,我有生以來“創作”加改寫的第一句詩,在滔滔的大運河上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

你說什麼?媽媽吃驚地問。

“老爹爹,你回來吧,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您……”我又說了一遍。

媽媽紅腫的眼睛,眯得隻剩下了一條縫。她淚水盈盈地看著我,把我緊緊摟在懷裏。

……於是小鴨便去了。它在水上遊,鑽進水裏去;不過,因為它太醜陋,所有的動物都瞧不起它。秋天來了。樹林裏的葉子變成了黃色和棕色。風卷起它們,把它們帶在空中飛舞。空中是很冷的,雲塊低懸著,沉重地載著冰雹和雪花。烏鴉站在籬笆上,凍得隻管“呱呱”地叫。是的,你隻須想想這幅情景也會覺得冷的。這隻可憐的小鴨的確沒有舒服的時候……

我躺在被窩裏,媽媽倚在枕頭上。臨睡前,媽媽照例給我講故事,今天講的是一個叫安徒生的人寫的童話《醜小鴨》。

迷迷糊糊的,我問媽媽:小鴨為什麼這麼苦呢?

媽媽不說話。過了一會,媽媽說,因為它本來是一隻天鵝,所以其他的鴨子們都不喜歡它,把它趕走了。它有自己的天鵝媽媽,它不怕苦,它要回到它的朋友們那裏去,變成一隻真正的天鵝……

朦朦朧朧的,我看見許許多多的天鵝從我的頭頂飛過去。有一隻天鵝“嘎嘎”地叫著,煽著它的翅膀向我招手……

媽媽——

媽媽給我塞好了被角,輕輕吻了我一下,走到桌前,坐下來備課。每天晚上我睡了以後,她都還要在燈下工作。

她聽見自己肚子裏咕嚕嚕地響了一下。又響了一下。

還不到九點就餓了麼?她晃晃腦袋,咽了一口唾沫。

爸爸還在喬司農場勞改。這一年多來,媽媽在自己一個人全部的工資預算中,已經把除了吃飯以外所有的基本生活需求,都統統免除幹淨了。起初,住處離得婆婆家近,她就把自己50多元錢工資,都交給了婆婆。為了省下中午這一頓飯錢,她天天頂著烈日,走路回家吃飯。後來搬得遠了,除去她和我的生活費,她還是把其餘所有的錢,都用來撫養婆婆一家。而這些錢,也僅僅隻是剛夠維持婆婆一家五口人吃飯。兩個年齡稍大些的叔叔,在假期裏,還要打些零工掙一點錢來交學費。好在我的舅舅,已經在一個工廠當了學徒,可以自食其力;洛舍的外婆,靠著老家的家底子,變賣些家產,一個人總算能夠勉強度日。媽媽每用一分錢,都要仔細地計算了又計算,這對於我媽媽這樣一個從不知為瑣碎的家務、為柴米油鹽操心的人來說,實在是勉為其難了。在一項一項的開支中,媽媽把自己的開銷減了又減,而再減的隻能是她的夥食費。好多次她都是餓著肚子走上講台,她真怕肚子裏咕咕的響聲會讓學生們聽見。有一次窗外傳來收舊貨的叫賣聲,媽媽實在是太餓也太饞了,她找出一本舅舅丟棄的代數課本,拿去賣了,換了幾分錢,跑到路口的小鋪上,為自己買了兩塊油炸臭豆腐吃。那是媽媽惟一的一次“享受”。我記得媽媽常常用鹹蘿卜幹和腐乳下飯,但我的麵前,每天都有一個煮雞蛋或是雞蛋羹,飯後還會有一個小小的蘋果或是小小的橘子,還有一粒必須要吃的魚肝油丸。每次我剝開橘子,把一個橘瓣塞在媽媽嘴邊,媽媽總是把牙咬得緊緊地說,好孩子,媽媽不吃,媽媽怕酸呢。

……一天晚上,正當美麗的太陽下落的時候,有一群漂亮的巨鳥從灌木叢裏飛出來。小鴨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東西。它們白得發亮,它們的頸又長軟。這是一群天鵝。它們發出一種奇異的叫聲。它們展著美麗的長翅膀,從寒冷的地帶,向溫暖的國度,向不結冰的湖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