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小書交到我手裏時,已是一個殘本了。裝訂線已爛了,書頁飛得亂了順序,而且少了最後的一篇——《謀生》。而這一篇,據說正是作者最得意的一篇。”
“這是作者僅存的一個本子,我怕再行失散,就自作主張地請朋友重新裝訂起來。在裝訂前我還設想,萬一能夠發現一個完整的本子,可以把散失的一篇補抄進去,所以就留了一部分空白紙頁。”
以下洋洋七頁文字,薑老先生以其揚名四海的小楷,一筆筆書寫了對媽媽作品的評價。這位薑伯伯是我父母解放初期在報社工作時的好友。一九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很多年中他們彼此相濡以沫以度艱難歲月。薑先生閑暇專攻書法,一九七九年複出後以其精美的小楷絕技聞名江南。他在書尾處最後注明:
1977年2月9日上午。大雪,去餘杭不成,悶極寫此。
10日嗬凍陸續抄完。老舒附記。
那篇《謀生》卻從此悄然隱去,再也沒有找到。但媽媽說,那篇《謀生》實際上是被她自己撕去的。解放後媽媽多次被隔離審查,考慮到《謀生》這個故事寫的是一個鄉下孩子,為了生活,被特務利用去做了壞事。爸爸擔心有人會懷疑與方震小學有關,到時有口難辯,不如撕去了事。
當我再一次翻閱這本小書時,猶如麵對一個傷殘的人生,瘢痕累累,難以修複。卻從書尾那一頁頁空空的白紙中,浮生出一種對於“夭折”的別解。——在我媽媽的後半生中,就連親近這“幼小”、表現和記述她的“靈魂”,也成為一種奢侈和無望酌夢想。她再也沒有寫作。隻能把她溢滿心扉的天真和爛漫,在那淒苦的年月裏,作為兒童節的禮物,轉贈於我。
一九四九年底一個漆黑的深夜,我媽媽在睡夢中突然被樓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好像聽見是張愷之在喊她的名字,急忙披衣下樓。剛一打開門,就被我未來的父親緊緊摟住,抱得她氣都喘不過來。她說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張愷之隻是一個勁地親吻她,從額頭一直吻到脖頸,最後連十個手指都一一吮過,卻隻是沉默不語,那神情莊嚴肅穆,好像是一次生死訣別。
你為什麼這麼晚來?出了什麼事?她掙脫了他,狐疑地問。
是……是有一點事……我,我準備離開上海……他吞吞吐吐地說。
為什麼?有人要抓你嗎?她懂得如果不是有了危險,他是不會離開上海的。
還沒有這麼嚴重。他說。
那是為什麼呢?
這個晚上,張愷之在迫不得已之下,對我媽媽實言相告:不久以前,南京來的內部消息,近期國民黨查禁的書刊目錄中,有他編的短篇小說叢刊第一輯《人性的恢複》;很快,盧坤也告訴他,出版這本叢刊的假地址——東長治路401號已被搜查。他向組織作了彙報,組織命他立即離開上海。今天,他收到了杭州來信,杭州的《當代晚報》邀請他去那裏工作。組織上已經批準了……
我未來的爸爸,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使我媽媽感到吃驚,卻又似在意料之中。組織?還有什麼別的組織呢?她其實早就猜想過多次了——她也許早該猜到他是一個共產黨員。假如他不是共產黨,怎麼會在“方小”附設的民眾夜校兼課時,給青年工人講述解放區的土地法大綱呢?他編的《人性的恢複》叢刊,就是以當時無處敢於發表的姚雪垠的小說《人性的恢複》作為書名的。這篇小說寫一個國民黨特務,監視知識分子,後來良心發現,終於棄暗投明;還有豐村的小說《一個軍法官的經曆》,也是直截了當地揭示了國民黨打內戰,不得民心,必然失敗……
這個夜晚,雖然張愷之的解釋含糊其辭,刹那間她還是什麼都明白了。
那我怎麼辦呢?她心裏忽然一陣空落落地發慌。
你留在“方小”。“方小”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已經向組織上提出,我到杭州後,就設法去解放區。組織上同意我暫時不轉關係。我的上級領導說他可能過幾個月就去解放區,他會帶我一道走的。等我落下腳來,我自會來安排你……
他的眉宇漸漸舒展,又一次把她緊緊擁在懷裏,同她深深吻別。
我媽媽多麼想說一句:讓我同你一起走吧!但她說不出來。她想到自己不是共產黨員。這個瞬間她忽然明白加入共產黨畢竟還是很重要的,但為時已晚。
冬夜濕冷,寒氣襲人。從“方小”窄小的窗戶望出去,微弱的路燈像遙遠的星星,淹沒於廣袤的宇宙。她久久依偎在他的懷裏,心裏悵然卻又甜蜜。現在,不管怎麼樣,她已經知道他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了。他告訴了自己,他是共產黨,他才是她真正的愛人。賈起當年沒有告訴她,她無法救他;賈起也沒有成為她真正的愛人。而從今天開始,無論是坐牢,是犧牲,生生死死,她都會同他在一起。永遠永遠。
一九四八年春,我媽媽同張愷之在杭州正式結婚。這是因為我爸爸當時已做好了去解放區的準備。結了婚,等上海組織的通知一到即可啟程。到了解放區後,再設法把媽媽接去。他們以為離革命的最後勝利還有一段艱苦的旅程,他們沒想到,實際上全國解放已迫在眉睫。
我未來的爸爸受聘為杭州《當代晚報》總編輯,這一年他二十五歲。他每個月都悄悄去上海,同地下組織保持聯係。終於有一次,那位穿西裝的化名為老李的人對他說,組織上已經決定,他的情況非常適宜在杭州堅持地下鬥爭,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社會關係,開展工作。去解放區的事,暫時就不要再提了。於是從那以後一直到1949年杭州正式解放,張愷之利用《當代晚報》總編輯的身份作掩護,為迎接杭州地區革命的最後勝利,可謂鞠躬盡瘁。
然而很久以來早已銷聲匿跡的裴嫣,便注定要在這個曆史性的轉折關頭,突然又一次出現。我早已說過裴嫣是一個對我媽媽一生有重大影響的人。她在革命成功前的最後一分鍾裏,終於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得亂七八糟。
當然她不是故意的。
事情實際上又是由我媽媽引起。她和我爸爸度蜜月時,因為我爸爸等待去解放區遲早要走,分手在即,兩人便上莫幹山遊玩。玩時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裴嫣。裴嫣的丈夫薑弘任,當時已成為莫幹山所在地的武康縣縣長。我媽媽與裴嫣分手多年,既然她也結了婚,就該讓裴嫣也高興高興。他們兩人一起去拜訪了裴嫣。裴嫣喜出望外,同她丈夫薑弘任,專門陪著他們到山上玩了兩天。期間我爸爸試探過薑弘任對時局的看法,但他的回答含糊其辭。
過了幾個月,薑弘任突然專程來杭州找我爸爸,說他已被省府免去武康縣縣長之職,派為文成縣縣長。他來杭州時,恰好我媽媽正從上海來杭州度假。他說,文成縣是浙南括蒼山土共最活躍的地方,讓他去文成反共,他不願意。如果朱小玲能跟他一起去文成的話,在文成幫他同共產黨接上關係,他就索性率部在文成起義,投奔共產黨了……我爸爸出於警惕,說我們沒有投奔共產黨的關係。薑弘任說,那你們給我介紹上海的朋友吧,我多少可以做些有用的事情。我爸爸知道他同上海社會局的人有很深的關係,對打入敵人內部有利。就同意給他介紹一個上海的朋友。此人就是“方小”的林泉。但我爸爸畢竟已有多年地下工作的經驗,為了不暴露“方小”,他告訴了薑弘任一個茶樓的地址,讓他去找孫某。也許命運就是這麼奇怪,那一天,薑弘任來到茶樓找孫某,孫某不在,薑便說是通過孫某找林泉的。孫某的弟弟說,你既是找林泉,何不直接到“方小”去找呢。——至此,我們的故事就留下了一個麻煩的伏筆,為一九五一年開始的全國鎮反運動提供了觸目驚心的內容。
其實,薑弘任到了上海後,確實為地下黨做了一些工作。特別是他擔任了上海市軍民合作指導委員會的秘書長,能搞到上海外圍駐軍的兵力、兵種分布圖,這些情報對上海戰役十分有用。可惜這一切事實,都在幾十年刀光劍影的階級鬥爭中,被弄得麵目全非。
解放戰爭已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黑暗中最後一段日子裏的最後一個故事,在革命勝利以後,也許都將成為莫須有的罪名。
曙色正在一日日顯露。太陽正從東方升起。天很快就要亮了。我和我幸福的媽媽一同迎接著那個勝利的日子。恰好是共和國誕生的那個月,我在愛情的巔峰被創造成一個新生命的胚胎。
我即將來臨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