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 / 3)

你要到哪裏去啊?她慌慌張張地問。

賈起轉過臉來,溫和地望著她。

我要同你一道去嗬。她叫著。你等等,我去找他們說。

賈起慢慢地搖了搖頭。她發現這十幾天時間,賈起瘦了許多。原先飽滿厚實的麵孔變得清臒而蒼老,眼睛卻黑亮黑亮的。

我要同你一道去。她堅持說。

他對她笑了笑。在她的一生中,她永遠都記得賈起那一刻不經意的微笑——從容、淡漠,還有寬容。

他平靜地說了一句話:

沒關係的,我過幾天就回來。

腳步噔噔移過去,她抓著他衣服的手,不得不鬆開。隔著窗欄,隻見夕陽下他的身影拉得細長細長,然後一步步,從她眼前漸漸消失……

山穀裏萬籟無聲,一片死寂。

賈起被帶走的第二天一早,我媽媽和一些調查室特務的家屬們,一起疏散到更深的山裏,躲避日本鬼子的進攻。有一個看樣子像是農村婦女的看守家屬,待她很和善。相處得熟了,一次她同那女人閑談,假裝糊塗,問她可知道那個叫賈起的男人,為什麼沒同她們一起來。那女人看看周圍沒人,悄聲對她說,你勿曉得,那男的,案子重了,他們查出來,這人是浙西行署通緝了好幾年的共產黨,可了不得。這些重犯都是上頭管的,押到另外地方去了。你可不要對人亂說啊。

她的頭頂嗡地一響,手腳冰涼。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那我,我也……好半天,她結結巴巴地張不開嘴。

我男人說,你是年幼無知,受了共產黨的利用,你沒事的,關些日子,等你家來人保你,會放你出去的。你可小心別再惹事呀……

她恍恍惚惚走開去,人像是在水上漂著,被一股激流衝向無底的深潭,一點點沉下去。她看見賈起從波浪裏向她伸過來的一雙手,她卻怎麼也夠不著他,有好幾次,那指尖和指尖已碰在一起,卻又被惡浪打散……她要救賈起,誰能救救賈起啊?

她就這樣憂心如焚、提心吊膽地挨過最初的幾天。忽然又聽說,日本人並沒有攻上天目山,上頭有命令讓她們回調查室監舍去。她被押回山坳裏那木房子,一路上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唯願是虛驚一場。就算賈起是被通緝的共產黨,國難當前,國共兩黨有抗日統一戰線,談談打打,也不至於把共產黨斬盡殺絕。再說家人也該拿了錢來作保,無論他們索要多少光洋,賣房子賣田地,她也要讓阿爸把賈起接出去。想到也許很快就能見到賈起,她心裏湧上了一陣欣喜。

幾十裏山路,石板石階起起伏伏,像家鄉悠悠的小船。腳下有清涼的風,托著她走,身子有了彈性,一步步好輕快。

一隻黑底黃條紋的小鬆鼠,呼地躥上了樹梢,睜著烏溜溜的小眼睛,笑嘻嘻地朝她鞠躬。從它身旁的樹枝上,又跳過來另一隻灰色的胖鬆鼠,銜著一粒長長的鬆果,鑽進了高高的樹洞裏。

那是它們溫暖的小窩。

淡紫色、金黃色的小野花,在粗壯的大樹下,一大片一大片開得好爛漫。不知是草是樹還是花,空氣中彌漫著幽幽的清香。

她的心忽然酥酥地一顫,眼淚就湧了上來。

如果我能和賈起一同雙雙出獄回家,我一定要嫁給他。

在一棵冠蓋如雲、筆直挺拔的銀杏樹下,她暗暗對自己說。

回到山坳那木房子裏,周圍靜悄悄像走的時候一樣。

她留意聽著賈起的咳嗽聲,隔壁卻沒有一絲動靜。她把耳朵貼在牆上聽,隻有小蟲子爬過的嗡嗡聲。她坐立不安地盼望著賈起的消息,甚至拚命地吸著鼻子,搜尋著空氣中有沒有特別的味味。

到第三天,她終於等不下去。趁著看守來送飯,她問:

噯,那邊屋子的那個男人,到哪裏去了呀?

她的聲音哆嗦,氣也透不過來。她實在是不敢問,她害怕問的結果。但她又期待著僥幸,萬一呢,萬一?

看守說:你還不知道啊?那個叫賈起的男人,他死了。

你說什麼?

他死了。槍斃了。就在那山後頭。唉,日本人打過來,犯人太多,帶不走,上頭的長官,就在名單上畫紅圈,畫到誰就槍斃誰。那天夜裏,我聽見一排槍響,還有喊口號的……

她眼前一黑,身子頓時就軟了。

飯和水撒了一地。

當夜我的媽媽就發起了高燒。說著胡話,滴水不進,昏昏沉沉躺了三天,像是死過去一樣。昏迷中她隻聽見一排排槍聲,雷鳴一般;風雪交加,狂風大作,山穀裏一片鬼哭狼嚎,無數麵目猙獰的怪獸向她撲來,嗚嗚咽咽地圍成一團,尖利的爪子把她撕成了碎片……

第四天早上她醒來時,隻覺得身上好冷,房簷屋頂窗戶泥地統統是一片白茫茫的灰色,像是八月裏下了一場大雪,寒氣透入骨髓。

她掙紮著爬起來,交給看守一些錢,讓他們去買了黑布,香、燭和酒。把黑布從房簷上長長地垂掛下來,撕開自己的一件白襯衣。扯成方形,用墨在上麵寫了一個大大的“奠”字。她要在這裏為賈起安置一個靈堂,用她的心她的淚和她的血來祭奠他。

那塊嶄新的白手帕,就是在那時,從她的衣服包裹裏,無聲地掉落在地上的。它還一次沒有被用過,素淨得如一頁薄冰。

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墜在上麵。如雪地上梅花的落瓣。

她把那白手帕鋪在桌上,開始用墨筆畫賈起的頭像。

她的手抖得厲害。她不知該從何處落筆。賈起的麵孔突然變得朦朦朧朧,像一個影子,飄飄忽忽地離她遠去。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過去從未真正留意過他,她追隨的是一把號角或是一麵旗幟。

她麵對著那方白手帕無所適從。手帕上留下的隻是斑斑淚跡。最後她勉勉強強在上麵畫了一個頭像,當她抬起頭來時,她驚駭地看見了賈起——如他最後從她的窗前飄然而過,兩隻眼睛黑亮黑亮,坦然而從容、剛毅而寬厚地望著她……

她撲在那頭像上嚎啕大哭。淚水像洶湧的大海,將她沒頂淹過。她不顧一切地哭號著,縷縷香煙燭火在她的哭喊聲中時斷時續地搖晃,黑色的幔帳低垂肅立,在山嵐夜霧中顫顫悠悠……

時隔多年,我仍能聽見從天目山那蒼翠的山坳裏,傳來我媽媽悲慟欲絕的哭喊聲:

——你們是殺人的劊子手啊!你們誰殺人誰償命啊!殺人會有報應!有本事去打日本鬼子,中國人殺中國人,你們不得好死……

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一直哭到嗓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哭得全身再也沒有一點兒力氣……

蒼天肅穆,山巒沉寂。

她大鬧調查室的一個星期以後,我的外婆操著一雙硬朗的大腳板,帶著鎮上的鄉紳名士聯合寫的擔保信,和足夠保釋兩個人的錢,走了百十裏水路陸路,親自從洛舍趕來。

但賈起已死,無論用多少錢也救不活他的命了。

我媽媽昏昏沉沉爬上屋後的山坡,點上幾十炷香,朝著賈起走的方向,深深叩拜,長跪不起。那一刻,她真想索性跳下山崖,與賈起一同長眠於此。

我媽媽獲釋前夕,特務已允許她在小木屋附近自由走動。臨走的前一日,她最後一次走到男監那兒,她想賈起生前就曾被關在那裏。她就要離開這兒了,卻是一個人。但賈起會不會還活著呢?萬一?——木籠子般的監舍裏,一個頭發蓬鬆的年輕人,悶悶地坐著。她揉揉眼睛,那不是賈起。連賈起的影子也不是。

她看看四周沒有看守,就大著膽子把臉貼在木欄上,輕輕問道:

先生,你是從哪裏被他們抓來的?請問尊姓大名?

那年輕人說一口純正的北方話:我叫非蒙,是民族文化館的。

媽媽愣了一愣說:啊你就是非蒙先生呀,我讀過你寫的詩,真的,有好幾首,我都能背出來……

那人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搖了搖頭:寫詩變成了政治犯啊……他站了起來,走到小窗口,打量了我媽媽一番,忽然問:小姐姓朱?

媽媽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何好像知道她這個人。

……前些日子疏散時,沿途賈起同我關在一個號子裏。——那位非蒙先生用喑啞低沉的嗓音說——賈起對我說過,這裏還關著一個他愛著的人,名叫朱小玲。如果他犧牲了,日後有機會,請我一定把這句話告訴她……

我媽媽一陣眩暈,淚水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家裏來保釋我們,可他已經被害了……她說不下去……

她在他的窗前站了很久,她不停地哭著,說不出話來。她淚眼模糊地望著他,好像他就是賈起。路上傳來了腳步聲,有人來了,她不得不走了。她回一回頭,再看一眼那位幸存者,忽然覺得自己應該為這些失去自由的人做些什麼,她急切地問:非蒙先生,我明天就要出去了,你有什麼事情要我辦嗎?我可以給你送信……

非蒙先生的手裏拿著一隻煙鬥。他晃了晃那隻煙鬥,歎了口氣說:我沒什麼人可以收信,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一盒火柴……

關於這盒火柴的記憶,五十年以後,我媽媽同杭州大學的關非蒙教授談起時,仍是不勝感慨。這位非蒙先生出身於一個基督教家庭,自幼崇善信善,國民黨卻把他當成共產黨抓起來關進了上饒集中營;而在解放後,作為一個進步的文化界人士,他依然崇善信善,不幸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

媽媽設法替非蒙弄到了一盒火柴。那縷縷輕煙在賈起曾住過的地方久久繚繞,也許能代替她祭祀賈起慰藉賈起……

她跟著我外婆下山的那天,夜裏宿在山邊的一個小旅店裏。那天恰是七月十五,路邊的墳頭前,有人燒著黃表紙,黑色的煙灰如蝴蝶紛飛。我外婆歎口氣說今日是鬼節,回洛舍後,定要給賈起做一次道場,為他超度亡靈。她隻記得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圓,似一張蒼白的臉,從樹後漸漸升高,茫然環視群山。月色如洗,山巒猶如披了一層縞素,令人欲哭無淚。夜半風起,鬆濤嘩響,久久盤旋於她的床前,像是朝鮮義勇隊門前那嗚咽的長簫,一聲聲,哀婉淒絕。

一夜無眠。睜眼望著窗外的樹影,晶瑩似雪。從浙東到浙西,她和賈起一步步走過山林田野。那些大海和雪原的故事,已像是一個永不可企及的夢,消失在孤墳黃土之下……

如果她不堅持讓賈起陪自己來浙西就好了。她想。

如果她在街上沒有遇到曹平山那個敗類就好了。

如果不住在曹平山家裏就好了。

如果不把賈起叫來認門,第二天賈起就不會“自投羅網”了。

……如果,那天清晨她發現特務盯梢,讓他們把她一個人抓走就好了。他們一走,賈起趕來時,就不會被發現了。但假如他們留下“尾巴”,繼續守衛呢?

如果不是日本鬼子進攻天目山,家裏人及時趕來,賈起就不會被殺了……

她想了千遍萬遍,設想出種種可能,編造出一個個理由,試圖挽回賈起的生命。又想到這個罪過實際上永遠也不能糾正了,她再一次陷入了傷心欲絕的自責之中。

可以有一萬個如果。但隻有一個萬一。

命運的偶然,有時就隻相差半步。

朱小玲在二十歲那年,被命運的陰錯陽差,被她自己永遠的懊悔,一拳打翻在地。

她還沒有上前線殺敵,就眼睜睜讓敵人殺了她的同誌;她剛剛開始革命,就革掉了自己朋友的命。革命為什麼是這樣殘酷的啊?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頭,這一走要去多少時候,盼你鴛鴦白了頭……

從此這首歌將像一盤沉重的石磨,一遍遍從她心頭碾過。碾出一滴滴悔恨與愧疚的苦汁,陪她走完生命的後半程。

幾年後她曾寫過一篇紀念賈起的文章,登在上海一家進步的報紙上。“文革”初期我曾讀到過那發黃的剪報,記住了這樣的句子:

……昨夜,你來了,輕輕地叩著我的窗扉。你還是穿著那件天藍色的長衫,帶著那把遮陽擋雨的油紙傘……

那份剪報曾作為證明材料上交,從此再無下落。

……

然而對於這場悲劇,我卻持有與我媽媽很不相同的看法。除了她的幼稚任性,造成了賈起之死這一無可彌補的損失和錯誤以外,另一個明顯的曆史疑點是:既然賈起心裏明明知道自己是浙西國民黨通緝的政治犯,被捕的危險極大(我媽媽不知道他是共產黨,所以糊裏糊塗失了警惕),他為什麼竟敢陪我媽媽途經於潛去洛舍呢?這無疑是飛蛾撲火。

我媽媽對此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我心裏的答案很清楚:因為他愛她。是愛情促使他敢以生命去冒險。他把他的生命同時獻給了革命和愛情。而死神卻比愛神搶先了一步到達。事實上,我們所無限景仰的愛情和革命,彼此從來也沒有和睦相處過。革命摧殘著愛情,而愛情又折磨著革命,這個愛與死的話題,留給我們後人的,是一個永遠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