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得入了迷。童話一般的大森林,勾起了她沉睡已久的夢幻。那夢幻已被戰爭的廢墟覆蓋,蒙上了一層層歲月的苔蘚。如今賈起替她小心地撥開雜亂的枯枝敗葉,露出了她心底深處對於大自然的向往。她去抗日聯軍的願望,已被飛馬般的雪橇和神奇的木頭房子所代替。在某個瞬間,這種衝動其實遠遠超過了她革命的誌向。這就注定了有一天她將回到她原來的位置,恢複她夢幻的本相。那一刻她甚至已將關於林海雪原的美好夢幻植入了她的遺傳基因,輸進了“我”這粒細胞內。東北那個地方,一定是和我前世有緣的,若幹年後,我果然不顧一切地奔赴北大荒,去完成她這未竟的夙願。
那個下午,當她總算走出了眼前的雪霧冰淩時,發現賈起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她想他實在是太累了,讓他睡一小會兒吧。等了一會兒,賈起竟鼾聲大作,她擔心在天黑之前趕不到於潛,就順手拔起一根狗尾巴草,去撩他的鼻孔。
醒醒噯,醒醒啦,你倒是還走不走了?快起來嘛……
賈起微微睜開了眼睛,擦了擦嘴邊的口水。他茫然望著她,似乎不明白這是在什麼地方。他睡眼惺忪的樣子,像是剛剛做了一個好夢。革命者也是要做好夢的。就在她伸出手想去拽他起來時,賈起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那手熱得燙人,哆嗦個不停。他似乎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
不。她尖聲叫起來。兩隻腳一步跳開去。別碰我,你瘋啦?她憤怒地掙脫著,不敢看賈起的眼睛。
那手突然就鬆開了,她打了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他們就這樣坐了很久。隻聽見風吹著樹葉的聲音,很溫柔。
太陽快落山時,他們才到達於潛。一路上賈起再也沒有說話。她幾次想同他搭訕,賈起都把臉轉過去了。看得出來他很後悔。她想對他說她其實並沒有真的生氣,她隻是嚇了一大跳。
但她卻再也沒有機會解釋了。直到賈起犧牲以後,她才知道她連彌補的可能都不存在了。為什麼那天她就不能讓他吻一下呢?——如果這將是永別。
以後的幾十年中,她一直後悔不已。終身後悔。
在進入於潛鎮口的石橋時,賈起終於開了口。
我以前在浙西工作過。他說。我在國民黨特務的黑名單上,應該是有記錄的。為了保險起見,我去找觀山師範的一個朋友,我們分兩個地方住,明天一早再會合。
她想說,有這麼嚴重嗎?看看賈起的臉色很嚴肅,就把話咽了回去。
時值黃昏,她一個人無所事事,就在於潛街頭閑逛,想找個便宜的住處。走到一家布店門口,竟有個人喊了她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當年湘湖師範的一個同學,名叫曹平山。曹平山見到她,有一點喜出望外的樣子。問她來做什麼,她支支吾吾說是路過。曹平山說,既是不會長住,不如就住在我家裏好了,我正好要去出差。你可同我母親住在一起……
她一聽很高興。跟著那人去了他家。然後又特意跑到觀山,把賈起找來認了一下地方,約好明天一早賈起來叫她上路。
她送賈起出門時,暮色中掠過一團黑影。一抬頭,見有一隻烏鴉飛過,呱呱叫著。她冷不丁打了個寒噤。賈起朝她笑笑說,累了,早點睡吧。他的笑容也很疲倦。
那是一個多夢的夜。她不停地在海浪和風雪中翻滾,爬上去又滑下來。有一次她差點要淹死了,一隻大手猛然把她托住,兩個人從浪裏浮上來,她將他抱得好緊。那麵孔模模糊糊,像是賈起。
天亮時她醒了。顧不得想那些夢,急急起了床。走到堂屋間,發現門邊站著一個陌生人。那人問道:你就是朱小玲嗎?
我的天真幼稚的媽媽,在那會兒竟然表現出非凡的機智。她很快反應過來,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對那人說,哎,你看我還沒洗臉刷牙呢,你先等等噢。她抓起一把梳子,敏捷地溜出後門,就往觀山的方向沒命地飛跑。她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趕在賈起到曹平山家之前,把他攔在觀山。絕不能讓賈起在同她會麵時,被國民黨特務一塊兒抓住。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終於趕到觀山師範時,已是汗水涔涔,披頭散發,膝蓋也摔破了。
然而,悲劇從一開始生成時,往往就注定了它的不可挽回。
——賈起的朋友告訴她,賈起已去於潛找她,走了有半個鍾點。
她的腦袋嗡地一響,頓時麵無人色跌坐在竹榻上。
要出事了。她想。賈起要出事了。她張著嘴,說不出話。這樣愣了一會兒,她突然站起來就往外跑,卻被那朋友一把拽住。
你不能回於潛去了。他說。那樣太危險了。得想個辦法。
兩個人在屋裏團團轉了一會,那人去找來一件舊衣服,又替她包上一塊農婦的頭巾。然後領她到觀山渡口的一間茅草屋裏,說你就先在這裏等著,說不定賈起沒找到你,還會回觀山來。這個地方,是於潛到觀山的必經之地,凡是過河的人都看得到。她便蜷在那茅屋裏死等,心裏七上八下的。一直等到近午,見船上下來一個穿藍衣服的人,樣子有點像賈起。她推開木頭窗戶,探出頭去想看得清楚些。冷不防卻從窗外伸進來一隻手,隔著窗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頭皮一麻,隻聽見那抓她的人喊了一聲:朱小玲,我認識你!她定睛一看,那人麵熟,像是浙西一中的同學。她本能地拚命掙紮,卻又從外麵衝進來幾個人,甩出一條繩子把她牢牢地綁住了。她掙脫不得,又急又恨地喊叫,惹了許多擺渡的人來圍觀。那些男人便將她拖著,死拉硬拽地把她弄上了渡船。一路上她又踢又咬,沒少挨揍,卻仍是聲嘶力竭地反抗,而且居然不哭。在她的人生記錄中,這實在破天荒。
以後一連許多天,觀山街上的人都在紛紛傳說著,他們親眼所見,抓住了一個女共黨,那姑娘是如何如何地英勇不屈。那個場麵,大概是我媽媽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了。
她被人拖進縣黨部時,仍在大喊大叫。拖過了一道門又一道門,一抬頭——她看見了賈起。賈起就綁在樓梯旁的柱子上,平靜地望著她。她出了一身冷汗,喊叫聲戛然而止。她想向他跑過去,腦子裏卻一陣眩暈。
她的行李已被打開,胡亂地扔了一地。行李中的書籍都攤著,《大眾哲學》《怎麼辦?》的封麵上,踩上了肮髒的腳印。賈起很快被帶走了。她也被推進了一間又暗又潮的黑屋裏。他們告訴她說這是拘留所。屋角有一張床,用一塊廟裏拆下的匾額搭成,散落著一些稻草。
我媽媽在她二十歲那年,初次嚐試了被捕的經曆,懵懵懂懂地開始了她的鐵窗生涯。她義憤填膺卻又措手不及。先前所有那些關於革命和犧牲的美好想象,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麵前,猶如一張早已簽過字的支票,要求她當場兌付。
隔著鐵欄,她第一次聞到人血的腥味。
賈起怎麼辦呢?
這是她在輾轉難眠的長夜,所能想起來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天一早開始提審。缺乏經驗又毫無準備,她和賈起雙方的口供,牛頭不對馬嘴。
回到拘留所,她一個人冥思苦想。她那些淘氣的小聰明開始發揮作用。她摘下了腕上的手表送給了看守,嚷嚷肚子餓了,讓看守去給她買些熟菜和幾隻粽子,再悄悄讓看守帶支鉛筆和紙來。她把寫好的紙條塞在粽子裏,告訴賈起如何統一口徑。然後假裝吃了幾口,就說吃不下了,讓看守把粽子去送給賈起吃。後來再提審,兩個人都說是回鄉結婚去的,勉強自圓其說。縣黨部審來審去,也審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等著他們用刑,想象著自己將如那些俠客好漢一般地堅貞不屈。但他們既不用刑也不提審。一連過了好多天,也沒見有釋放他們的跡象。我的媽媽焦急萬分。她又帶了條子給賈起,說假如他們真的要殺我們,還不如自殺算了。她滿腦子革命者的英雄形象,幹脆說一不二,打定主意準備壯烈犧牲了。當朝陽初升時,她冷冷地拒絕了獄卒送來的早飯,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迎窗而立,正式開始絕食。
三頓不吃,第二天她已餓得頭昏眼花。到中午,聞著隔壁屋子飄來的飯香,她強忍住口水,拚命地自我鼓勵。忽然有一個紙團落在腳邊,打開一看,竟是賈起遒勁的筆跡。他用很粗的鉛筆寫著:不到最後關頭,不能自殺。
我媽媽在獄中這次英勇的絕食行動,就此半途而廢。很多年中,她一直為此懊喪不已。什麼是最後關頭呢?可惜,賈起無法告訴她。
就這樣又過了些天,黑屋的門突然敞開,一個聲音嚷嚷道:朱小玲出來,你家裏人來看你了。她很吃驚,出去一看,見外頭站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表弟,另一個,卻是她鄉下生母唐家的同胞哥哥唐梓良。她隻在小時候同這位親哥見過一麵,連他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她虎著臉問: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裏?你們來幹什麼?她親哥也不計較,和顏悅色地說,是你於潛的老同學,一個好人,打了電報來洛舍,告訴我們,你……出,出了點事。你爸病著,就托付我們帶了錢到天目山來走一趟,想辦法保你出去。
我不出去。她氣呼呼地回答。保啥個保!我又沒死。
噯你這姑娘,都啥辰光了還耍性子。她親哥張望著周圍沒人,低聲說,鈔票都已經裝在香煙罐子裏頭,送上去了呀。
鈔票?
她的心突然跳得好急,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她憋了一會兒,很快說:你們若真是要保我,一定要連賈起一同保出去。他是我湘湖師範的同學,一向待我很好。是我讓他送我回家來的。我在浙西一中時,好多人都曉得我戴紅帽子,這次住在曹平山家,讓曹平山告了密,假如不是因為我,賈起也不會被抓,是我牽連了賈起。我不能扔下他不顧。
唐梓良同她表弟互相看了看,似乎是麵有難色。停了停說,你看我們也不曉得這回事,帶來的錢,保兩個人也不夠……要麼,你先跟我們回去,我們回去再想想辦法,回去拿了錢,再來保那個人。
她搖著頭,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回去告訴我爸,假如不保賈起出去,我一個人,是死也不會出去的。
她親哥看她如此堅決,隻得答應她快去快回。當天就和她表弟離開於潛,星夜兼程趕回洛舍籌錢去了。
事情到這裏,她和賈起都似乎有了一種獲救的轉機。
然而,她家裏人回去以後的第三天,不知為什麼,她和賈起就從於潛被押解到天目山去。走了四十裏山路,進了深山。那山坳裏有三間木頭房子,聽押他們來的人說,這是個叫做調查室的地方。我媽媽和賈起分別關在兩頭。夜深人靜,她能聽到從房子那頭傳來賈起咳嗽的聲音。她總是盡量讓自己晚些睡覺,期望能從賈起的咳嗽聲中,聽出些什麼不同的意思。每到晚上,她就變得神經兮兮的,然而一次次卻是徒勞。
一天天關著,還是不提審。當局好像已把他們忘了。
那些看守對他們看管很嚴,倒還和氣。他們還從來沒見過女共黨,對我的媽媽很是好奇,偶爾還有些優待。她親哥走的時候,給她留下了一些錢,她有時就讓看守去小鎮飯館裏叫些菜來,也給賈起送去。她曾想試著在菜裏夾紙條,然而看守每次都把菜翻了個個兒,隻好作罷。
她不知道她和賈起還將在這裏待多久。每天扳著手指頭計算著家人來去的行期。聽著窗外的鳥叫、聽著蟬鳴,一聲聲枯燥乏味,永無休止。她焦慮不安的心,如瀑布落潭,漩渦連著漩渦。
有一天她決定要唱歌。她的歌是為賈起而唱的,好給他送去些安慰。賈起聽到她的歌聲,會懂得她的思念和愧疚。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有句話兒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馬多來解憂愁……緊緊拉著哥哥的袖,汪汪的淚水撲瀝瀝地流,隻恨我不能跟你一起走,隻盼你哥哥早回家門口……
她的歌聲顫顫悠悠,像一隻水晶的鴿子,從那小小的木頭窗戶裏,慢慢地飛出去,在藍天上滑翔了一個長長的弧度,然後是一個漂亮的旋轉,撲進了賈起的牢房。賈起把它輕輕地抱起來,梳理著它潔白的羽毛,撫摸著它秀氣的小爪子,又在它那機靈的小腦袋上,飛快地吻了一下。忽然,那鴿子掙脫了他的手,跳到地上打了一個滾——鴿子變成了一個手持雙劍的美麗女俠,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她揮舞著雙劍,劈開牢門,擊退群賊,跳上樹杈,重又變成一隻鴿子,馱著賈起騰空飛起,衝天而去……
她癡癡地望著窗外那方小小的藍天,緊抓著窗欄的手心,濕了一大片。那些日子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幻想,幻想著奇跡的出現……
半個多月過去了,家裏的人還是沒有音信,卻從看守嘴裏聽說了日本人將進攻天目山的消息。據說調查室準備把關押在天目山的一些政治犯疏散到別處去。她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假如家裏來了人又找不到他們,可怎麼辦呢?等了一天,沒有動靜。又等一天,還是沒有動靜。到第三天傍晚,從這排房子的那一頭,傳來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那腳步很沉重,像是帶著傷。她趕緊撲在窗欄上往外看,卻見一臉胡碴、麵色蒼白的賈起,被兩個看守押著,正從她的窗前經過。她飛快地伸出手去,猛一把拉住了賈起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