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倒是和居美談那幅空心畫的好機會。他想知道一下底細,而且非常急切,但他又無法直接提出這個問題,必須委婉地因勢利導。
這件事讓他心跳加快。
居美呢?她則想知道家裏的種種底細,以解開她心裏的許多謎。
周伯均給居美拿出一聽飲料,迂回著進入話題:“居美,剛才發出叫聲的是我的傻兒子,叫周號,號角的號。就住在後麵緊東頭、挨著二叔的房間。他神誌不健全,有時會突如其來地叫那麼一聲。剛才是他把你嚇著了吧?”
大哥這麼一問,居美就知道剛才她說讓貓嚇了一跳的話,大哥根本沒信。她接過飲料說:“怎麼會是這樣呢?他得過什麼病嗎?”
周伯東搖搖頭說:“沒有,他生下來就這樣。我也不明白怎麼會這樣。”
居美換了個話題:“大哥工作還順心吧?”
“怎麼說呢?畫院院長這種角色許多人想當當不上,可誰當都是活受罪。要是那些當官的把你忘了還好,隻要一想起你,你就倒黴了。想起你一次,你就倒黴一次。他們想起你的時候,就是要向你榨取的時候,你就得乖乖地把畫給他送去。”
“您怎麼應付呢?”
“能拖就拖,能撒謊就撒謊,實在不行,就妥協。比如用自己的畫搪塞他們。非要爺爺和爸爸的畫時,我就模仿以假亂真騙他們,反正他們都是外行。不過,遇到非要伯東作品的人就很難應付,因為伯東太清高,也太耿直,他的畫誰要也不給。我隻能夾在中間得罪人……”
“這麼看來,大哥也很難,是嗎?”
“是啊!家裏難,外麵難。這個家族到了我們這一代,幾乎沒有得到老一輩的蔭庇。父母謝世早。二叔又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任憑天塌地陷也不說一句話,不露一次麵。小媽畢沅名分上是長輩,也掌握著我們家族的遺產,實際上……比我還小九歲。而且,每天躲在佛堂和《周易》裏不出來。我這個老大,既要撫養弟弟、妹妹,又要繼承父業,支撐墨園。居美,你不會理解這究竟有多麼難!更何況這些年政治運動應接不暇,三反五反,五七年反右派,五八年大躍進,五九年反右傾,六○年至六三年的大饑餓,**年四清,六六年到七六年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清查三種人……翻雲覆雨。我帶著一群還不諳世事的弟弟、妹妹躲閃著轟隆而來的曆史巨輪,稍一疏忽二弟就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再一疏忽三弟就退職了。上下左右迎擋不及。現實生活逼著我必須去做多麵人。對所有的人微笑,同時,對迫害過我們家族的人看準機會也要暗射一箭解解恨,或者給可能威脅自己利益的人設些障礙,做些本不願意做的事。可一個人如果總是做那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能不痛苦嗎?要是再硬著頭皮去做你不願意做的那種人,就更是痛苦的。一天二十四小時,白天在單位裏都是在演戲,隻有夜裏起來作畫的時候才覺得回歸了自我,也才覺得快樂。盡管畫得不好,仍然是一種幸福、一種愉悅。”
聽了大哥的話,居美心裏非常感動。雖然,她對中國的事不甚了解,可她還是能夠感受到大哥活得實在太累了!肩上的負荷把他壓變了形,他正在為這個家族犧牲著自己。
“長兄為父啊……一個家族總要有一些人做出犧牲。”
“是啊!可犧牲什麼都行,隻是把自己的繪畫事業耽誤了,心裏真是苦不堪言。我一直想把爺爺的畫風承襲下來,可直到今天也隻是學了點皮毛。”
“我看大哥是夠勤奮的了。一個人要長年堅持淩晨起來作畫是不容易的。不知大哥說一直沒能把外公的畫風承襲過來是指什麼?聽媽媽生前說,外公作畫用的墨和顏色都是自己做的,所以別人即便想臨摹也無法逼真。大哥指的是不是這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