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農耕民族,中華民族自上古時代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掘井而飲,耕田而食”。在生活和生產實踐中,國人逐漸悟出天地之間“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出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莊子·田子方》)。這就是說,宇宙之太極、六極生陰陽二氣,二氣交通成和而生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排列組合而生而物。天地萬物相反相成,於是就形成了中國文化的會通精神。這一切,都緊密地聯係著實踐,於是就孕育出中國實踐理性的哲學;理性都是在實踐中領悟所得,於是就培育出國人直觀感悟的思維方式。
為葆榮先生的文集作序,我之所以先從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說起,是因為我認為他的生活實踐、專業領域、思維特點和行文風格,在在都體現了中國文化的傳統精神和特點。
葆榮先生在中學階段,就對文史情有獨鍾。大學學的是地質學,在長期的地質工作實踐中,與天地自然打交道,從宏觀上領悟到的就是中國文化的會通精神。退休後,便潛心於文史研究和書法實踐。他的專業軌跡,正符合馬克思所總結出來的世間萬物發展的否定之否定原理。五四以後所湧現出的那一批學人,無論大學學的是哪種專業,後來或專治或兼通文史,原因就在這裏。
葆榮先生文集中的文章,分為三個類型。一是對古代書法碑帖的考釋,二是對書畫藝術某些範疇的領悟,三是對書畫藝術技巧的探索。他畢竟是搞地質的,養成了科學實證精神。文集中對《聖教序》由來、功績、曆史評價的梳理,尤其是對懷人集王的分類研究,體現的就是這種精神。他並不滿足於對書法現象簡單的排列組合,對趙壹《非草書》之本義的辨析,則表明他能夠透過表象,將直觀感覺提升到理性高度,進行深入的思索。這篇論文以其觀點的新穎,被選入全國書學討論會文集中。在這部文集中,這種科學實證的精神如一條紅線,一以貫之。
如果說文化是自然的人化,那麼藝術就是自然的美化。什麼是美?它體現在哪些層麵中?古人對此作過探究,也有過大量的說法;當然也都是直觀領悟式的,這就給後人留下了進一步探索的餘地。在西方文藝理論的影響下,中國近現代的文藝美學研究,從兩個層麵上發掘傳統文藝理論的內涵。或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朱光潛的《美學書簡》、宗白華的《美學散步》,細致的分析這種領悟;或如蔡儀的《美學概論》、李澤厚的《華夏美學》,深入地論述這種領悟。葆榮先生對藝術形音、靈感的分析,屬於第一個層麵,傳達的是他的體會和思索。就中對東晉書聖王羲之和畫聖顧愷之形象、意象論的對比分析,是獨到的,也是鮮活的。
茫茫天地,氣的宇宙,孕育出線的藝術。葆榮先生近年專心於書法這一線的藝術。書法有它的藝術技巧,形而下的技又蘊含著形而上的道,體現出藝術的規律。在學習和創作實踐中,葆榮先生既習其技,又悟其道。對其技的把握,即體現在書法作品中,從書中附錄的書法作品,自可體會他的感知;又從藝術理論層麵作了思考。這些談技法的文章,如鴨遊春水,自知冷暖,讀來倍感親切。
行文至此,窗外的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這當然已經不是杜甫筆下的春夜喜雨,那催開的是萬紫千紅;而是李清照所感歎的夜來疏雨,這帶來的是綠肥紅瘦。較之春雨,這初夏的雨更深沉,更活潑。
難得的是葆榮先生的生命活力,年已古稀,猶筆耕不輟。祝願他能保持這份活潑的文思,也相信他能多吸收和借鑒古今中外學人對藝術理論已有的闡釋和論述。這樣,他的筆下不僅有活潑的感知,也會有更深沉的認知。
不知葆榮先生以為然否?
是為序。
己醜年初夏,於西北大學桃園心齋
李誌慧: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西北大學文學院原院長,現任西安翻譯學院人文藝術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