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把老婆稱之謂屋裏人的,並不僅限於這一帶。但這裏的屋裏,倒是我走遍天南海北,比較起來是最任務任怨的婦女了。冬季天短,還黑著天,就背簍上山去了,連撿燒柴,順帶把那些早就斂在樹下的一堆堆桐子,捎回家來。然後趴在鍋灶前吹火,被那濕柴熏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忙碌一家人全天的飯食。
這種稱呼,乍聽起來,常常使人聯想到屋裏的櫃子箱子,桌子椅子什麼的。然而,我發現,越是不被人當人的這些人,也越是善良,越能體諒,而且具有絕不指望回報的同情心。
那時,作為一個被人所不齒的“分子”之類,日子是挺不好過的,任何人都有資格唾你一口。所以,能夠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最不起眼的角落裏,和那些最不起眼的蟻螻之民,生活在一起。有這些像物件一樣無足輕重的“屋裏人”,把你當人,當好人。尤其在那些“勇敢者”觸了我的靈魂和皮肉之後,在那間黢黑的屋裏,她,這個很少有話的蓮蓮,坐在灶坑後麵,想找些什麼說的,可又不知說什麼好。翠翠在門口拌豬食,也就是那些水浮蓮之類,往常她挺麻手利腳的,背衝著我,看不清她的臉,可她一刀一刀下死勁地剁著,我能感受到這個女孩心裏想些什麼。可是當我轉頭一瞥,在灶裏火光的映照下,蓮蓮那張當初肯定美麗過的臉上,一串晶瑩的淚珠,從臉頰上跌落下來,我頓時體會這山村女人的心地是多麼溫馨善良啊!
也許她不願意讓我看到,別過臉去,抹了一把,那張沾上草木灰和塵土的臉,是我這一生中少見過,一張最動情的臉。
那對在黑暗裏明亮得出奇的眼睛,直到今天,還能極其清晰地回憶起來。因為,她後來被蛇咬傷,不治而死,也是這樣不閉的眼睛,始終望著這個從未給過她任何幸福的世界。
柴魚一直打她妹妹的主意,我不願意把他想象得那麼壞,但做了幾年隊長以後,良知也逐漸地泯滅了。他說:“沒救啦,沒救啦!開春出洞的蛇,最毒啦!”他或許不咒她死,但也隻有她閉上眼,他才能如願。
那是一個倒春寒的桐花季節,地上結著薄薄的冰淩。
我從工程隊裏找來一輛手推車,拉著哭得死去活來的翠翠,送她姐姐到鎮上,總得想法搶救。
“沒用的啦!”柴魚也在哭喊著,可總是把手抄在袖籠裏,不動彈,幹嚎著。那時,蓮蓮還能說話,她也許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感到累了,活下去並不比死更輕鬆。所以,她抓住我,“不去了,不去了……”可到了鎮上,鄉村醫生看她瞳仁都散了,又是那樣缺醫少藥的地方,隻好等著她咽氣了。
我頭一次看到蛇毒死人那樣迅速而又痛苦,直到最後時刻,她張開了眼,什麼話也講不出來了。但我從那對明潔的眼睛裏,能看到她這時倒很想生存下去,並不甘心那麼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了。
她才三十多歲啊!像桐花似地匆匆地凋謝了。
我們又把她從鎮上推了回來,在一路盛開的桐花中,那張臉,那不閉的眼睛,那眼角的一粒淚珠,我不知為什麼,覺得那些白色的花,好像有靈性似地尾隨著這個女人,總也不肯離開似地飄落過來。
後來,我離開了那個山村。
據說,人就是這樣的:在一生中,不停地把自己的心一片片撒下來,給愛你的人。所以,一旦生命終結的時刻來臨,喪鍾在敲響,你會牽掛你的每一片心,而不願離開塵世。
我在想,會有那麼一天,當我回顧一生的時候,那死去的和也許還活著的,給了我很多,而我卻給得很少的兩姐妹,和那漫天飛舞的海洋一般的桐花,我怎麼能忘記呢?
又該是桐花季節了,那條女兒河的春訊,肯定會帶來最早的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