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桐花季節(2 / 3)

“柴魚,你算了吧!什麼將來啊!”我打斷他的話。

他女人,也就是蓮蓮,從來很少開口的。這時,她走過來,坐在我麵前,端詳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李老師,你會有將來的!”

我始終牢記住,這個山村大嫂的善良祝福!那時,幾乎所有人都把後背衝著我。隻有她,還有她妹妹,總是用不忍心的眼光,憐憫的傑度,看著我在那些“勇敢者”的折騰作踐下,怎樣度日如年的。

我也始終在想,若是這個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那我真不如死去;同樣,若是在我所到之處,所見之人,都是陷阱和充滿敵意的話,那也沒有什麼活下去的必要了。唯其這個社會有哪怕是一絲的溫馨,一點的同情,或者說,從心靈裏對你的理解和信任,才使人覺得生存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於是,你得活著,你得為這些並不是畜類的人活下去,是一件有價值的事。

就在柴魚家的門前,有條叮叮咚咚的女兒河,在落花季節裏,河麵上便全是漂浮著的雪白桐花了。女人們在河邊淘米,洗菜,或者,光著白生生的腿,在河裏的圓石上,用木棒敲打著浸泡的衣服,花瓣就從她們手邊,腿邊淌過去,我注意到,誰也不在意,如同泡沫一樣任其流逝。

慢慢地,我體味到,落英繽紛的桐花,就這樣化作塵埃,也是這些山裏女人的命運!

我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裏的女人,為什麼青春如此短暫?為什麼過早地衰老?而且,或許老天為了補償她們這種美好時光匆匆逝去的遺憾,凡是年輕姑娘、媳婦,都長得水靈細嫩,真像盛開時的桐花那樣光亮明潔。

我還記得,初開工時,勞動力不足,從當地招來一些短期工,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都有一張俊美的臉。但在村裏,那些結了婚,生了崽的女人,皮膚粗糙,一臉皺紋,上了年紀的婦女,無一不是佝僂著腰,眼神木木的。村裏人說,蓮蓮早先比她妹妹還俏呢!可我剛到她家裏時候,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大嫂,看上去像快五十歲的樣子,要不說明的話,我是怎麼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實。

她會衰老成那種樣子,真是莫名其妙的。

無論如何,她還是隊長的老婆,家務還有她妹妹幫助,可村裏別的女人,男人們的性蹂躪,牛馬般的沉重勞作,全家吃剩下後,有一口沒一口的飯食,說起來甚至比蓮蓮還不如。這些女人,除了趕場,她們洗把臉,梳個頭,穿上整齊些的衣服外,平時,蓬頭垢麵,打著赤腳,孩子用塊包袱馱在背上,一刻不停地忙碌著農活和家務,連話都沒有力氣多說的。

那些女人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苦笑。

但從來沒有埋怨,這些山裏女人啊!有一次,我當著柴魚間過,“翠翠,為什麼田裏家裏的活路,全是你們女人來做?”

柴魚反問我:“你意思,讓男人上山去揀桐子?”

“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這是屋裏人的事嗎!”他笑了:“你是外鄉人,你不懂我們山裏的規矩!”桐花謝了,滿樹掛滿了桐子。先有紐扣大小,掛在樹上,很快就長得顯眼了,像乒乓球似的。這種果實,有股氣味,蟲也不啃,鳥也不吃。夏天是綠色,秋天是黃色的,霜降以後,由黃而褐而黑。這時,就可以從樹上敲下來,曬幹,趕場時背去鎮上,賣給供銷社的收購站。當然,三文不值兩文,頂多,也不過針頭線腦的錢數罷了。

收購來的桐子,通常就在本地的榨坊,加工成桐油,裝在油紙竹簍裏外運出去。於是,差不多整個冬天,榨坊就不閑著了。那沉重的水礁轉動聲,油杠加壓的吱呦聲,再加上工友夥伴的鼾息,柴魚的夢囈,嬰兒的夜啼,和蓮蓮哄孩子的哼哼聲,是我在煉獄中不眠之夜的難忘記憶。

湘黔接壤的邊遠地區,丘陵起伏,地少人多,物產貧瘠,高寒貧困。無論有水的田,無水的地,都掛在高高的山坡上,望山走死牛,勞作的苦累,謀食的艱難,無論哪裏的農民,也要比他們輕鬆些。所以忙了一年下來,能糊口就謝天謝地了。但在三百六十天中,再累的男人們,也有坐在門口,一鍋一鍋地抽幾口葉子煙的冬閑。連牛也趴在廂屋裏,廝伴著豬狗之類,慢慢地咀嚼著稻草過冬。隻有女人,從來沒有歇口氣的時刻,包括承受男人半夜半夜地無窮盡的性折磨。村子裏沒有任何娛樂節目,天黑了點著燈費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這種人類本能的遊戲了。這些懶龍們,忙時都不饒過自己老婆,還要偷雞摸狗,更何況冬閑?可一個勞累得精疲力竭的女人,還得天不亮就爬起來,上山去收拾桐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