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不沉湖(3 / 3)

饑餓能使人鋌而走險,但對我和這個女人來說,隻有相濡以沫地挨靠得緊一些,望著那湖水一寸寸地爬上站房。

“如果水漫過來,你千萬抱住椅子別撒手!”

“我拖累你了!”她抬起臉來望著我。

“別往湖心裏漂,順著鐵路,我們就能活!”

“我跟著你,菩薩會保佑的!”

直到說不清是下午,還是傍晚,那一天太長了,終於傳來了汽船的馬達聲響,這意味著得救了。

——人是多麼容易死,又多麼容易活呀!

然而,二十多年以後,當我向站上問起當年這場水災的時候,不知是災難太頻仍了,還是人們太健忘了,竟無一人能夠記起七十年代這裏發生過的災情。

人們隻是一再辯自,老先生,這裏不是不沉湖,你弄錯了,你要找的地方,肯定不是這兒!

——我也有點懷疑了!也許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不沉湖?

汽艇是路局派來的,人們簡直瘋狂了一般地撲向水中,往船上爬。誰都想逃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一個個都被堵截下來,有的老鄉還被推入水中。押船的人員申明,隻接原來乘坐列車的旅客,一個個排隊憑火車票上船。

糟糕!

已經準備去站隊的她,回過身來,“你的票被人偷了怎麼辦?”

如果索性失去生還的希望,和這個半路相遇的女人,守著那把長椅,在水天相接的汪洋中漂泊,生死未卜的話,那我也不會想活下來以後的事了。可是,老天開眼讓你活了,於是,活著的煩惱,要比死的苦痛,更為難受。

第一,車票丟了。

第二,不能搭這條船,到對岸車站,那我就不能如期返回單位。

——正常人不大體味得出遲到或者誤假,能夠對人有多大影響?但如果你是一個戴“罪”之人,便能理解對於無端而來的懲罰,那份恐懼是什麼滋味?

多少年以後,我看到一部寫勞改營的蘇聯影片,叫做《兩個人的車站》,到最後那手風琴拉響的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那不就是我經曆過的遭遇麼?坐在影院裏的我,再也忍不住,差點失聲哭了出來。這種從心底湧上來的痛苦,正因為我自己有過那次切身體驗的緣故。

其實,天災意外,本是造成誤假延期的正當理由,對正常人來說,是不用擔心的。但當時的我,是無辯護權的被告,永遠是錯的。何況那是一個對我這樣的人愈苛刻,愈刁鑽,愈能給以生理、心理的傷害,也愈受喝彩的年代。一些惡性膨脹的畜生,以製造別人的痛苦來取樂,視作“革命”的時尚。尤其懷著陰暗的難以描述的對於文化和文化人的憎惡心理,會變本加厲地折磨蹂躪,這是我無數次嚐受過的事,我會猜不出那些人將怎樣收拾我麼?

——那是中國土地上,最集體無意識的一刻了,幸而它已成為曆史。

“怎麼辦?”她走回到我的身邊。

其實,我一句關於誤假的話也沒說,關於可能遭受到的懲罰,更是隻字未提。但她說了“你不回去,他們不會找你麻煩嗎?”對我的實際處境,她好像全明白不過的了。

“你快走吧!”我催她趕緊上船。

就在最後一刻,汽艇馬達又隆隆響起時,真是想不到,已經上了汽艇的她,又從跳板上走回岸邊,把脫身孤島的憑證,也就是那張火車票給了我。

——那雙深情的眼睛看著我,她的意思太明白無誤了,不許說不!

——那雙慧而美的眼睛,一直看著我走過跳板,還在深情地望著。可汽艇剛剛離岸,她就無影無蹤了。

我不信佛,但我相信這世界上,總會有泯滅不了的善,這是無論怎樣的惡,也毀絕不了的,要不是這點善,那豈不成了連雞毛都浮不起來的三千弱水,誰都會沉下去,永劫不覆了嗎?那麼,這個世界上,也許永遠沒有什麼不沉湖了!

還是同樣的夏末秋初的季節,重遊故地,又回到三十二公裏的小站上。

然而,沒有不沉湖,沒有不沉湖裏的山,沒有山上的廟,也沒有明麗聖潔的她,甚至連那場滅頂之災,好像也從人們的記憶裏消失了。

——這倒也是早就料到的結果。

我還有什麼好尋找的呢?

於是,沿著走來時的那條鄉村小路,又往回走去。人生就是這樣走來走去,走到了盡頭。雖然這是意想之中的結局,可我就這樣來了又去了麼?我望著村邊那些香樟樹、垂楊柳、草垛,和湖裏飄拂著的蘆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大水淹沒了一切,隻能看到頂端的一小部分。若是汽艇不來或者晚來的話,也許我和她,正抱著那張長椅,在這裏掙紮著呢!

她說過的,人和人相遇,是緣分。但僅僅不足二十四小時的緣分,卻讓人一生為之魂牽夢縈。

“喂,喂,讓開路!”

一個駕著牛車的老漢,在我身邊,用那粗啞的嗓子吼我。

“對不起!”我閃在村路旁邊,讓車過去。

“籲——”他把牛喝停下來,也許對我的舉止,覺得有些奇怪,問我:“你在這兒看什麼?”

“我想起有一年發大水,這些樹都泡在水底下——”

他沒有興趣聽我說這些閑篇,揚起鞭梢,要走。

我突然想起,這把年紀的老漢,也許能提供一些什麼線索。我叫住了他,請他抽了支煙,就坐在地頭聊了起來。

“湖裏漲水?漲什麼水?”他老了,有點懵懂,有點顛三倒四。“這裏不算什麼稀奇,三年兩頭的漲,春天叫桃汛,七八月叫秋汛,魚都遊到鍋裏來——”

我打斷了他:“老大爺,你不記得七十年代,有一次,大水漫進了那邊的火車站?”

“斷不了淹的呀!這兒是有名的三江兩湖的鍋底啊!就車站地勢高點,一發水都往那兒逃命!一年兩趟三趟都有過的。”

這種交談,我不感興趣了。“大爺,你忙你的去吧!”

他的煙還沒抽完,不想馬上去幹活,繼續嘮叨下去:“那也叫作孽啊!幾百口子人堵在站上走不了,情等死,可誰也不想死,好容易來條船,都想早早脫身,可有走的,也有走不了的,那叫可憐啊!有一年,我也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有一個年輕女人,她把票弄沒了,上不去船,那跟她一塊的男人,就自顧自地走了,真慘哪,把她丟下了!”

他說得我頭皮發麻,我抓住他,“大爺——”迫不及待地追問著:“後來呢?怎麼樣?我跟你打聽的就是她呀!”

“還有什麼後來啊!她隻能站在那邊等——”

“等什麼呢?”

“不是等船,便是等那個人唄!”

“一直等?”

“可不嗎?”

“那時,天很黑了!”

“黑得邪乎。”老漢突然瞟了我一眼:“你在?”

我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你先說她,大爺,結果——”

老漢有些稀裏馬虎,並不在意我當時在場不在場的事,而感慨起來:“有什麼結果呐!各人管各人,誰還顧得上誰,許是風啊浪啊,你不知道有多大,翻江倒海呀!興許把她裹進湖裏去了吧?”

“真的?”我聲音大得把那頭牛,都嚇一跳。

“誰知道——”他接著又說了一句:“保不齊——”他把煙蒂掐滅在車杠上,吆喝了一聲,那牛默默地往前走去。

我站在那或許是“不沉湖”的湖邊,心在戰栗,而且,比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更感到出奇的冷。

——也許,你會說,“壓根兒就不存在一個不沉湖。”

——也許,你還會說,“從來也不曾有過這次不沉湖之行。”

那麼,我寫這不沉湖和諸如此類的玄妙,又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