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蘭是那種隻要孩子不犯法,便滿足得謝天謝地的母親:“你年輕時不比建國瘋?翻山越嶺……”
你雖然麵孔板著,心裏笑了:“可不嗎!”其實,你冒險越過封鎖線,往邊區去投奔革命的時候,也有兒子這種外向的、多血質型的躁狂特性。這個建國,紅衛兵破四舊,串連造反,有他;四五運動,天安門挨打,有他;西單“民主牆”,起哄搗亂,有他;拿墩布蘸油當火把,慶賀女排勝利,又有他。他像隻鳥,隻要有風,準展開翅膀,也不管朝哪個方向飛。對象找了幾個,走馬燈似地換,誰知這一次的香格裏拉能不能久長?
自從她來到你家,電話整天丁零零地不斷,你成了總機接線員。話筒上也染上了由口紅、脂粉、發乳、香水混在一起,直讓你打噴嚏的芬芳。電話成了她專用的,有男有女是不用說的了,居然,你還聽到電話那端傳來,中國話講得不那麼流利的外國人,找香格裏拉,陳女士。天哪,你對涉外的事情,從來是謹慎小心,又加小心謹慎的。可她像沒事人似的,輕描淡寫地說:“勒內小姐從巴黎回北京來了,給我帶來幾本最新的大陸時裝雜誌……”
現在你賭氣不在家,這個電話不會馬上有人接,正如洗臉池上的牙膏、香皂使完了,無論廠長、大夫、畫家,都不會主動自己去買的。讓它響著去吧!丁零零,丁零零,一直把心蘭從廚房裏響出來為止。還是老伴心疼你,央求三位中的任何一位去接你回家,同時必然要數落你幾句的。“也真是的,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倒成了小孩!快去吧,建國,你少聽會兒不行嗎?”
你完全設想得出,戴著立體聲耳機聽音樂的建國,任你老伴說破嘴,他聽見裝聽不見,逼急了還會惡狠狠地把碳條在畫布上亂抹一氣。“活該,他願意——”
“是你說的話嗎?你把爸爸惹惱了,你還不去?”
青年畫家認為你大發雷霆毫無意義,隻不過領導別人慣了,總要淩駕於大家頭上,總要施展權威。其實這是不正常的心理狀態。好比口重的人,一旦缺鹽少醬,嘴裏便淡出水,沒著沒落地難受了。他說:“父母和兒女之間,不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機關模式在家庭裏是行不通的。你討厭香格裏拉這個名字,你叫她戶口本上的名字陳衛紅好了,這還可以使你回憶起觸及靈魂的年代呢!你為什麼不願意騰出房間,也是南麵為王的帝王思想作怪。你應該搬出來,光是色彩的生命線,時裝設計,油畫創作,都需要空間和陽光。從價值規律看也該搬,你那二百來元工資,隻不過相等於畫麵為4×6的習作一半價錢,而一台晚會的服裝設計,那酬勞的數額,足以使你嚇一跳。”
馬克西姆的法式大菜,你光顧過嗎?建國飯店酒吧裏的純馬丁尼酒,你品嚐過嗎?可你知道,建國,香格裏拉,那位大背頭新秀,卻敢去冒險,而且決不吝嗇。你連一些普通飯店,也缺乏邁進門檻的勇氣。其實走得這樣累,完全可以到一家上乘的、與你往昔身分相稱的飯莊,坐上一會,歇歇腳,點幾個菜,要兩杯酒,自斟自酌,豈不也好?可你根本不朝這方麵想,也不敢朝這方麵想,隻是在人群裏搜尋熟悉的麵孔。
你啊!你啊……
建國不會來的,假如你答應房子,答應精神上支持,答應將來成立香格裏拉時裝設計中心時,你當董事長,也許要輛出租車,專門接你一趟。他好意和你談遠景,你藤杖一戳地吼著:“夠啦,給我收攤吧!”廠長在你家算外姓人,對家庭糾紛采取不介入的嚴格中立態度,也覺得你有點過分,用手杖代替語言,對待你全憑自學成才的兒子,也太粗暴了!你由於潔身自好,幫過他什麼忙?女婿也是不敢得罪你的,笑了笑說:“美國的麥克納馬拉國防部長下台以後,去當世界銀行行長。基辛格不當國務卿,好像也做了什麼公司的董事長!”
“異想天開!”
你把兒子畫出來的香格裏拉精心設計的遠景圖,用手杖撥拉到一邊去。“什麼中心?這家裏隻有我一個中心!”
你看不慣,不知為什麼越來越看不慣你的兒子!
其實,你年輕時,活躍程度也不亞於目前的建國,也曾經狂熱地追求你現在的老伴。如今,任何一位到你家的客人,都難以相信油米柴鹽的老太婆,會是當年演過《王秀鸞》、《赤葉河》的女演員,而且更無法想象你這樣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領導幹部,動不動用拐杖戳著,指責誰的不是,有權教訓眾人的長老,會趕幾十裏路,翻山越嶺,追趕心蘭的劇團,去聆聽一曲她唱的《燕燕下河洗衣裳》。但現在,連你兒子的房間,也視作禁區了。
你討厭他屋裏那些裸體畫。建國一門心思就研究這個,雖然並無任何猥褻的低級趣味,總覺得很不像話。你尤其不喜歡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雕刻。不知從哪兒挖來的,盤根錯節、纓絡累贅的老槐樹根座,刻出來似乎有無數變形的,赤身露體的少女在磨盤下掙紮,簡直使你無可容忍。有一回,香格裏拉竟然坐在那裏當模特兒,一絲不掛。佳佳,那小外孫女向你當新鮮事講了以後,你差點沒背過氣去。你讓心蘭去幹預他們,可香格裏拉一點也不害臊——她爸媽怎麼教育的啊!——回答著你老伴:“媽媽,建國沒上過美術學院,我願意為他的事業,為他的成就——”你忍無可忍,估計她已穿好衣服,滿臉道德文章衝出來。誰知她隻披塊薄紗,纖毫畢露,你隻好雙目緊閉地責備:“你倆還沒結婚!”
“爸爸!”她甜甜地喊了一聲。“你應該相信我們!”
相信?想到這裏,搖搖頭。繼續篤、篤、篤地走去。該死啊,熟人都到哪裏去了呢?現在,你明白了,別說不會去電話,即使真有人打,也不肯來接的。因為他們實際上已經掌握你的致命傷,偌大北京城,你找不到另一家藏身之處。你老伴不是在對香香喝卡路裏不高的雞湯以後,根本無所謂地說:“由他去吧!走不多遠的。他這輩子還真是沒交下幾個能掏心窩子的朋友,全是公事公辦的泛泛之交。沒地方可去,轉一圈,氣消了,也就拉倒了!”
你在門外還聽到建國的嘲笑:“正因為他寂寞,沒事幹,又不甘當平民百姓,就拿我們撒氣。香格裏拉,還真不如你爸爸自得其樂呢!每天報紙一來,邊看邊用毛筆蘸紅墨水劃圈,作批示。什麼‘此文甚好’,什麼”可再閱“什麼‘切中要害,建議全家諸同誌一讀’——”緊接著是香格裏拉輕盈的笑聲,她補充說:“結果這些舊報紙,人家廢品站都不收購……”
“哈哈哈哈……”全家人的笑聲,從門縫裏溢出來,你隻有出走是唯一的辦法了。
衝這笑聲,你也不能輕易收兵,可是在誰家找個落腳之處,非把他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才稱心呢!這一片胡同裏,肯定有總局職工在居住著,可哪條胡同?多少門牌號碼?你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你坐車來視察過的,因為房破屋漏,怨聲載道,你才深入群眾表示關心,但你作了指示後結果如何,是否還得用盆盆罐罐去接滴滴嗒嗒的漏水,你好像不曾再過問的。可這一帶房子基本是老樣子,因此,即使人們能原諒你,愧對舊日部下的內疚滋味,也不好受。幹部的居住條件,自然要強點,但如你老伴所說,你也頓然醒悟,三十五年過去,一個稱得上知己親密,可以推心置腹,能夠毫無掛礙地住上幾天的人家,還竟是難尋難覓。
誰讓你這多年,把普通人的正常情感,收斂在你的冷峻、威嚴、不動聲色的外表裏,壓縮在你那枯燥的談吐、淡漠的眼光和居高臨下的氣勢裏呢?自然,那些需要你的權威作助力,以達到目的而仰仗你的人,那些你需要人家權威,以達到目的而你仰仗的人,一旦離職退隱,這種由於權威而建立的聯係,雖然也曾如烈火烹油地那樣熾熱過的友誼、情分、交際、往來,此時,像過期支票一樣,人走茶涼失效了。
現在,你真後悔啊!一種莫名莫妙的孤獨感襲上心頭。也許有總局職工從你身邊擦肩而過的,你原來對人家就冷冰冰的,有什麼義務必須熱烘烘地撲向你呢?說不定故意閃過臉去回避你了……你使勁地用藤杖戳了一下方磚,這回並不是朝別人發火,倒確確實實在生自己的氣了。沒想到,快五個鍾頭,藤杖敲遍了無數塊方磚,了無反響,這一下痛到自己心上的打擊,倒戳出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老頭子,站在你的麵前。如果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中,你準以為看到鏡中你的影像了。也不知是你擋住他的路,還是他攔住你的道,臉碰臉僵持著。唯一的區別,他和顏悅色,你怒氣衝衝;他樂觀豁達,你滿臉官司;他心情舒暢,你憋氣窩火;他向你伸出友情的手,你卻用手杖隔開,示意他識相讓路。
“咦?你該不是小方,方鶴吧?”
你怔住了,敢叫你小方的人,這世上還有麼?直呼你姓名的人,又能有幾位?部下敬呼方老,同事稱你老方,即使老上級見麵,方鶴後麵,還親切綴以同誌二字。
“誰?”
“還記得我陪你翻山越嶺去聽《燕燕下河洗衣裳》?”
“啊哈!你……你!”你終於想出來了:“老套筒!”還是在邊區抗大分校的同學,不錯,是他,你也激奮起來,扔掉藤杖,捉住他伸過來的手。但他給你拾起,塞給了你。你想謝謝他,但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尊姓大名,綽號倒記得清清楚楚。
“心蘭呢?還在唱歌演戲嗎?”
“唱什麼?早圍著鍋台轉啦!”你頓時間把五個鍾頭壓在心頭的負擔,渙然冰釋了,用不著發愁怎樣結束這場和老婆孩子的堅持戰了。現在有堅持到底,抗戰必勝的把握了。烏拉,你在心裏暗自得意。
讓心蘭率領著兒女去商量對策,是找是等,舉棋不定去吧!不過想到自己倘非老戰友搭救,落到孤家寡人地步,也著實為走過來的路而抱愧。所以,你拉住他不放,生怕一鬆手他飛了,又得回家去忍受無言的奚落,和從此一落千丈的局麵。現在,他們還不會那麼當回事。香格裏拉又在炫示她的新裝。全家圍著她嘖嘖稱羨,還由於你不在場,某種程度的無形壓力也不存在了。不但香格裏拉敢盡興地表演,你還可以想象那位廠長,怎樣讚賞這種突破的勇氣。建國也在演說,愛美是女人的天賦神權,誰也無權剝奪。你老伴甚至揭發你剛進城,洗白襯衫,為了使它白,還滴兩滴藍墨水在洗衣盆裏,說明你也有常人的天性,隻是後來才變成誰都該你二百吊錢似的沒個好臉。你兒子建國肯定又是那句話:“蠶用許多絲把自己纏繞起來以後,就變成了蛹!”說吧笑吧,你反正已經決定,要狠狠地報複他們。隻要整夜不回家,明天他們就會在晚報上登尋人啟事,到玉淵潭公園看你會不會投水自盡。總局的頭頭腦腦,一定麵露哀思趕到,並著手籌備追淖會事宜。全市派出所也會出動尋找一個丟失的離休幹部。你的不肖兒女開始受到社會公正輿論的譴責,一個個良心不安,靈魂懺悔,並且回憶和緬懷你的好處……還可以往下設想許多許多,老伴整天流淚或者飲泣,她是演員,她唱過歌,哭起來估計不會難聽。香格裏拉必定要設計出一套哀思服,全黑的,灑上金色星點的曳地長裙,料子當然要用金絲絨,這才能表現辦喪事的沉重感。滿屋裏充塞著慰問的人,吊唁的人,和守靈的哀悼氣氛。“真可惜啊,一個多麼好的同誌,連遺體也不讓我們告別就走了,以後再聽不到他手杖篤篤的聲音,在敲打督促我們了……”
你笑了,你覺得你實際上還像早年一樣,很富於幻想力和人情味的。雖然這麼多年來,似乎浪漫色彩淡化了,自由飛翔的翅膀折斷了。可是現在,被老套筒緊握的手,重新喚起二十郎當歲的激情,竟敢半輩子都未有過地大笑起來。他叫什麼鬼名字來著?他為什麼叫做老套筒?他怎麼到抗大分校的?後來分手他的去向?在學習期間他還有什麼值得記憶的?全忘了個精光。隻記得他陪你翻過兩座相毗鄰的雙峰山——俗稱也叫奶子山,追著流動演出的劇團,去聽心蘭的演唱。按現在的說法,她當時也算是新星,如今胖得也許隻能演地主婆了。就是他,還有你,竟敢違反群眾紀律。他擔當繚望,你爬上樹去摘熟透了的柿子。然後到演戲的地方,找到你熱烈追求的女主角,悄悄地塞給她這點禮物。其價值,其意義,和你兒子在馬克西姆餐廳,為香格裏拉點的一盤蝸牛菜,基本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