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臨街的窗(3 / 3)

接著便到露天場院裏找這位老套筒,他已從老鄉家借來張條凳,於是並肩坐下,仰著脖子欣賞在汽燈光亮下演戲的王心蘭。你眼睛隻盯住她,演的什麼,唱的什麼,台上的其他演員,你全不在意。有時,她下場去了,你瞪著溜圓的眼睛,便滑到舞台後麵,那果然像女人乳房似的山峰上去。在朦朧的夜色裏,似乎柔軟、豐滿、富有彈性的質感,都被你火辣辣的眼光觸摸到了。那樣浪漫,那樣想入非非,那樣綺麗的情思,竟然在這華燈初上的北京街頭,隨著老戰友的重逢,像春潮似的,從古老的年代裏湧了過來。

幸虧黑了天,否則,你那一向嚴肅古板的麵孔上,竟然出現初醉微醺的潮紅,讓戰友看了,還怪難為情的呢。

“我可沒有想到你在北京,而且更想不到,會在這兒把你認出來!”老套筒熱熱乎乎地說。

“這就是離休的優越性啦!”你也不知道為什麼偏要表露這些顯然多餘的話,“當差不自在,自在莫當差,擔負一點工作,忙得你變成了機器。再說,那時候,車來車往,也許你我天天碰頭,但是不能見麵——”你估計像他這樣一個抗戰幹部,恐怕也和自己一樣的級別了。不過,你覺得他這股活躍勁,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他修煉得似乎不到家,沒準還會低一個層次吧?不管怎樣,今天晚上非住到他家去不可,最好(假如他是個處級幹部,房子怕不會富裕)能住到給你開追悼會的時候——別看現在一個熟人麵孔也瞧不見,溜達了五個小時,才好不容易撈到根救命稻草,還是位好幾十年不見麵的老戰友。虧他好記性,把自己認了出來。否則,人海蒼茫,舉目無親,不知該投靠誰去?但是,你會想象,隻有在追悼會上,所有熟人一下子全都露麵了。好,就在大家默哀三分鍾那個時刻,你出現了。像美國一部什麼電影,人們都以為這個人已經升天了,沒想到他還活著。三分鍾過後,大家抬頭一看,你拄著藤杖站在你的遺像麵前,那該是一個如何精彩的鏡頭?

你啊!你啊……

老套筒的眼力,也著實讓你欽佩。漫說一個人,數十年過來,尤其經曆了這樣一條曲折艱難的道路,會有怎樣明顯的變化,即使一塊頑石,長時間的磕碰跌宕,衝擊洗刷,也不再是原來形狀。可他一下子叫出你的名字:“方鶴!”說明他過人的敏銳和尚未衰老的腦功能。老套筒是一種老式的步槍,雖老,經得起摔打折騰,雖舊,卻還有戰鬥力。現在,對到這年歲的人來說,倒有褒美之意了。他打量著你:“我看你還挺好!方鶴!”

“也還可以吧!”因為突然間,你想起香格裏拉那張格外漂亮的臉,和料不到的美的衝擊力,使你家庭這長期還算平衡的局麵,一下子震蕩得不那麼安寧了。

啊,他反應真快:“聽你口氣,有點情緒!”

“也許吧?”你模棱兩可地回答。到這年歲,到這地步,又碰到這樣毫無關聯的朋友,也無須遮掩了。

他目光親切地瞅著你,但整個神態似乎不以為然地審視著你。“現在有種流行性寂寞炎——”

你沒聽準確:“什麼?”

“寂寞,不甘寂寞的寂寞!”

你笑了,無可奈何地承認。但你覺得香格裏拉的爸爸並不一樣。他搜集他過去威風凜凜的照片,放大,上色;你連你自己前後判若兩人的影集,翻都不翻。他複製他以前大會小會的講話錄音,沒事放著聽,尤其鼓掌的地方,要反複幾遍;你連有關你的報道、訪問,甚至整版八股文章,統統處理賣破爛了。所以,你對老套筒補充一句:“是這樣,也不完全這樣。”

“那好,我可以把你記在我的備忘錄裏——”說著,他掏出一本厚厚的手冊,那手冊像台曆一樣活頁裝著,拆卸自如,使用方便。看起來,他還很順手,很熟練地寫著什麼。

你驚奇地俯身看去:“幹嘛?”

“我可以想法使你重新像陀螺一樣轉起來!”他已經把你的尊姓大名寫在卡片上。並且問:“不過你得告訴我,方鶴,你的特長,你的愛好!”

這真是讓你哭笑不得的問題,從參加革命起,當組長當班長,當事務長。以後進城,當校長,當科長,當處長,直到當局長。如果要回答的話,那麼也隻好是:特長——當領導;愛好——還是當領導。“去你的吧!老套筒,我可沒有興致跟你開玩笑!”

他很正經,也很嚴肅地對你講:“你怎麼這樣說話?哦,我忘了跟你介紹我的身分,我的工作——”

“你還沒有離體?”

“我還比你大呢,你忘了?大好幾歲。要不,我會被班裏同學起那麼個綽號!”他笑了,笑得爽朗而自信,毫不顧忌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然後,他把手冊合起,告訴你:“我們會把你的數據輸進電腦的。我現在擔任這家公司的經理——”

“啊喝?搞洋務?”你心裏馬上有一種鄙夷的感覺,看起來,他大概也就是個處級幹部。百貨公司,飯館,副食品商店的負責人,都叫經理。他能羊群裏出駱駝,是個大家夥?“恭喜你,這是現在很吃香的一個方麵——”

“別酸溜溜的,方鶴!”他雖然年歲比你大,可並不遲鈍,馬上機敏地回敬過來。“不過,我們倒確實搞了幾台先進的設備,來處理人才交流的信息。中國是十億人口的大國,手工業方式的辦事效率,和要達到人盡其材的宏大目標,完全不相適應,所以——”

你攔住了老套筒的演說:“什麼公司?”

他掏出來一張名片,遞給你。就著路燈的光亮,你看名片上印著“A·E·M·C”四個英文字母。老套筒示意你翻過來,黑體字是“人才交流信息公司”,你馬上想起你女婿講過的那個八級幹部,離休副部長,熱火朝天搞著的公司,不好像也是這名稱麼?你忍不住問,而且預感到會出現什麼意外:“是不是有個翁老總——”

老套筒把手一攤,坦然自陳地說:“方鶴,方鶴,我就是啊!”他看你滿麵惶惑,還夾雜著許多說不出來的奇妙神情,便有點抱歉地解釋:“咱倆從抗大分手以後,我就做城市工作,改了個姓,一直延續著用到今天。”他又緊緊握住你的手,看了看表,十分遺憾,可又是十分高興:“名片上有電話,有地址。今天碰上你太激動了,咱們有過一個多麼美好的青年時代,可以想象,我們還會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晚年。不過,實在不能陪你多聊了——”

“呼啦”一下,你的心徹底涼了,說什麼也不鬆開手。

“你知道嗎,我得趕緊到一家針織廠去,告訴他們一個絕妙的信息。原來這家廠子欠債累累,馬上就要倒閉關門的,全虧了一個叫香格裏拉——”

你立刻像吞下一枚煮熟的整個雞蛋,噎得直翻白眼。

“是一個很漂亮的中國青年時裝設計家。這名字你也許不喜歡,我倒覺得蠻好聽的。她給他們廠子設計現在市麵上最流行的那種女衫,起死回生,工廠被她救活了。”

你有點頭暈,連忙拄著你那根有一百年古老曆史的藤杖。手杖的作用,好像此時此刻,才是正常和正經的。

“不行,我得趕緊走了!你不了解內情,針織廠用重金聘請她當總設計師,香格裏拉拒絕了。她要當自由法人,哦,也許你不懂,這是法律名詞。她要自己開業,這樣可以不受行業束縛,在藝術創作上獲得自由。剛才,我接到一個電話——”老套筒也許意識到作為一個經理,這樣泄露公司業務秘密不甚妥當,慌不迭地告辭了。

你拉住他:“什麼電話?”

“一位大背頭青年作家給我透了個信,她動搖了——”老套筒再也不肯說下去,再也不想在這兒逗留,急急忙忙擠在夜市的囂亂中,很快就消失在燈火閃爍的長街人流裏去了。

“好你一個老套筒!”

你摸了摸口袋裏的鈔票,毫不猶豫地跨上停在路邊的出租汽車,一個勁地催司機快開。把著方向盤的小夥子很幽默,玩笑地打趣著你:“您老活夠啦,我們還年輕著咧!”

你在心裏罵著:“放屁,老套筒比我大好幾歲,還活得歡著咧!”

一直看到你亮著燈的家,一直到你掏出鑰匙,打開自己家門,你才放下這顆忐忑不安的心。屋裏沒有一點聲響,靜得讓你汗毛都根根豎立起來。也許,你不像往常,總是篤、篤、篤地用藤杖替自己開路,直到你推開了你住的那間寬大敞亮房間的門,坐在寫字台前的香格裏拉,才驚動地站立回過身來。你早知道是她,那香水,據說是真正的法國巴黎香水,已經通過嗅覺神經告訴了你。

“爸爸!”

你還是第一次從這甜蜜的叫聲裏,聽出來親切的、一家人的、毫無隔閡的感情。

“人呢?他們呢?”

“都上街分頭找你去了,我留在家裏聽電話——”接著,她說:“爸爸,你別生氣,你老了,你這一輩子多不容易。我決定了,再不為房子惹你不高興,我先到一家針織廠去幹幾年,打下點物質基礎,然後再搞我自己心愛的事業,我願意為這付出一生的時裝藝術……”

你終於發現,香格裏格為什麼偏要這個房間。不錯,它寬敞明亮,有充足的陽光,它適宜藝術創作,可以得到最佳的色彩效果。當你走到那一排落地長窗前,你拉開窗幔,薄紗掩映的窗外街色,閃爍的霓虹燈,一連串的華燈,馳行著的車燈,高層建築物無數閃亮的窗,夜空裏無數明滅的星,投進眼簾的時候,你明白這臨街的窗,對一個時裝設計師來說,是一個多麼重要的信息窗口。假如你那廠長女婿,再給這臨街的窗,裝上激光發生器的話,那麼,在北京這條美麗的大街上,香格裏拉時裝設計工作室,又該是多麼誘人呢?

“爸爸,你願諒我吧!”

你終究是做過多年領導工作的老同誌了,應急的本領還是有的。你說:“好像我從來也沒有堅決反對過你們搬進這間房子吧?我隻不過需要全麵地權衡,采取一種穩妥的兩全其美的辦法,絕不會挫傷你們的積極性……”你還接著說了許多話,可你自己也有點不知所雲,便關閉這種全自動流出套話的水龍頭,動手推開一扇扇長窗。確實,一股新鮮氣息,隨著清涼的晚風,陣陣襲來。你好像還很少體驗到這扇臨街的窗,給你帶來如此賞心悅目的愉快和愜意呢!

香格裏拉好一會才從你那繁瑣哲學裏悟出真諦,欣喜地問:“爸爸!(比糖精還甜五百倍!)這麼說,你同意了?”

你還是那句話:“我從來也沒有不同意過啊!”

“這麼說,將來發展成香格裏拉時裝中心,你擔任董事長?”

你再也講不出別的:“我從來也沒有堅決拒絕啊!”

“啊!”大喜過望的香格裏拉撲過來,張開雙臂:“爸爸,我的好爸爸!”朝你揚著那漂亮出奇的臉。

你那根道德神經,立刻警惕起來。你知道,這也是許多電影裏,常常見到的場麵。撲過來以後,第一個動作,是擁抱,第二個動作,便是想都不敢想的接吻了。天哪!你知道香格裏拉,決不會約束她那像火山爆發似的感情的。

你害怕得不得了,慌不迭地後退。你忘記這臨街的窗是打開著的;一腳踩空,身子便朝窗外倒去。

“香格裏拉,快——”自從她被建國領到你家,你這是頭一回叫她這個名字。

要不是年輕人眼急手快,你就該跌到窗外去了。

你啊!你啊!你這個老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