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哼了一聲:“你也不想想,過年,來來往往的都是些什麼人?編輯,作家,記者,電視台導演,演員,家裏有這麼一位鄉下人——”
“鄉下人就不是人?”H君有他農民兒子的自尊心。
“那好吧!我明天帶寶寶回娘家去——”每個女人都有對付自己丈夫的殺手鐧,當然,有的靈,有的不靈,不過,H君最害怕妻子這一手。
“別,別……”
“誰還沒有個表姐?”
“我求求你,輕點聲——”
H君著實地痛苦了。他知道,他表姐此刻準在過道的折疊床上飲泣,因為目前的建築物隔音性能都不算良好,何況妻還是有意說給她聽的。難道農民,一個窮困的山村女人,就不應該有她的自尊麼?過去,每逢他們兩口為她爭執口角,表姐總是忍受著的,第二天早晨便是一雙哭腫了的眼睛。有什麼辦法,好像天生矮一截似的。由於妻子提到她自己的表姐,一門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他更為自己善良的表姐抱屈了。不就是在美國開飯館,有錢,他妻子、他嶽父嶽母、他大小姨子才那樣巴結人家嗎?可那是一個多麼粗俗的女人,聽說還是在美國什麼大學念過書的,連福克納、貝婁都不知道。可H君能成為作家,最早使他懂得文學的啟蒙老師,卻是他的寒姐。
“怎麼辦吧?”他妻子步步進逼。
H君惦著他作品裏的老耿頭,還在櫃台前等著他去買電視機呢!小說基本上也快收尾了,可對老婆不讓步是不行的,因為每次吵架,都是他以失敗告終,所以為了作品,也就隻好屈從:“我跟表姐講,讓她年前回去,還不行嗎?”他也知道,這是難以啟齒的事,而且無論怎樣編謊誆她,表姐那雙眼睛,似乎能洞穿他的心。但她不會抗議,不會記恨,隻是默默地忍受。即使直截了當地講:“就因為妻子不歡迎,就因為你是個窮表姐,走吧,別在這裏呆吧!”她也決不會讓H君過不去的。那一回,呆了兩年,到寶寶能送托兒所,他妻子不就是硬逼著他下的逐客令嗎?
“那麼——”H君在作出這樣的讓步以後,也得跟她講講條件,“來回坐火車的錢?”
“給!”
“過年了,總不能讓表姐空手回去?糖果點心——”
“買!”
“還有,是不是給表姐添件衣服?”H君盡管是囁嚅地,但還是鼓起勇氣把話講了。
他妻子馬上翻臉:“啊?”
“不是前兩天彙來一小筆稿費?”
“我還要買冬蟲夏草寄到美國去呢!你表姐要過年,我表姐就不過年啦?”他妻子簡直聲震屋宇地說,把睡著的寶寶差點吵醒。
這時,他表姐門也不敲就進屋裏來了,這種山村的習慣,也是他妻子深惡痛絕的。H君嚇了一跳,過去無論吵到什麼程度,隻要涉及她,哪怕不公正的指責委屈了她,也隻是把眼淚往肚裏咽,決不會當麵抗爭的。今天怎麼回事?他詫異地注視著他的表姐。
“你兩口怎麼啦?”
她輕聲地問,跟平常的口氣沒有什麼兩樣。H君看她的臉,似乎還是第一次發現她這樣坦然,超脫,要是往日,即使不是滿臉淚水,起碼那種惶恐不安,怕惹下什麼不是的畏怯神色,是免不了的。哦,豈止如此,H君想都想不到她竟會淡淡一笑:“我早說過的,就是想寶寶俺才來的,上回我來,沒見著他們爺兒倆,回到家心裏那個空啊……”
H君想起來了,那一天他正在師範學院大講意識流呢,連弗洛依德都給搬了出來,沒想到他表姐卻花了六塊多錢買張火車票,特地來看望他和他兒子。那得攢多少雞蛋才能實現這一目標?結果,他在講台上賣弄一點學問,他兒子在幼兒園滑梯上玩耍,讓一個誠摯地希望他們幸福的人,撲空而歸。唉……
“那回是政策放寬,許可多養豬,才有了餘錢;這回年終分紅,又比去年好一點,俺說啥也要來一趟。”寒姐扭過頭去深情地望了一眼寶寶。H君,恐怕還有他妻子,馬上就想起那十冬臘月,深更半夜,她一趟一趟背著寶寶去兒童醫院看病的情景。“家裏還有一攤事,隊裏還有一攤事,就是你們兩口想留,俺也沒法在這呆下去,來了,見著了,俺也就心安了。明兒俺就回去,火車票都打好了,怕讓你們花錢。”她掏出火車票來給H君和他妻子看。
“寒姐,我不是那意思……”妻子解釋。
“好啦,好啦!”表姐笑了。或許看慣了她過去那種淒苦的麵孔,H君覺得他表姐似乎多了一點歡樂,她竟低下頭親了親睡得香甜的寶寶。這要在過去,是妻子不樂意的事。
一場家庭風波終於平息,H君三言兩語匆匆結束了老耿頭的文章。這位老漢把電視機弄回到村裏去,誰知道,怎麼擺弄,也不出現圖像。正如他表姐說的,光看見下雨。老耿頭火冒三丈,說這東西太勢利眼了,在縣城出人影,到鄉下就裝熊了,媽的,也太瞧不起鄉下人啦!於是,他抱起來,把它摔了。等縣委彭書記趕來,惋惜那幾百塊錢的時候,老耿頭說:“沒啥,老書記,隻要責任製不變,明年等你建了轉播台,我再買個大個的。”
他寫完了最後一句,鬆了一口氣,雖說結尾有點直露,提到了責任製未免太白,不過,摔電視機這個動作,還是有性格的。那天晚上,H君睡得很香,但是一個夢把他驚醒了。他夢見他作品中的主人公老耿頭,突然變成叼著煙鬥的巴西足球迷,從電視中看到輸給烏拉圭以後,氣得撅起火紅的胡子,把電視機從窗口扔出去了。他妻子也被他突然坐起的動作驚醒了:“你怎麼啦?”
過了一會兒,H君好容易鎮靜下來:“對的,這種行為,隻有狂熱性格的南美人,才幹得出的。”他不禁想起他表姐還穿著那身洗褪了色的衣服,像她這樣省儉,恐怕隻有對於深深眷戀的人,才舍得花那麼多錢乘火車來探望吧?農民,以土地為生,那是最腳踏實地的。他頓時對這篇作品失去了信心。“我完了!”他抱著頭,痛苦地說:“我怎麼這樣淺薄?我看到了什麼新氣象呢?”君甚至埋怨起他的表姐,為什麼不帶著新人的光輝,時代的特色,讓他也好在作品裏塑造一個新的表姐形象?
第二天,寒姐匆匆地去了,H君的妻子,一定要把兩張拾元票子塞給她。過去,她每次臨走的時候,都會出現這樣的場麵。盡管嘴上說著客氣話:“收下吧!收下吧!”其實,給的人未必真心想給,工資收入者掙這兩張票子也是很不容易的,可伸出手去接的人,恐怕心情就更複雜一些。然而貧困艱辛的生活,卻逼著她屈辱地收下那些恩賜的錢。
可是,這一回,大表姐執意地不肯要這兩張拾元票子。不但她不要,而且還告訴H君:“你爹你媽還讓俺給你捎句話,往後,你們多給寶寶花點,家裏少彙一點錢也沒啥,怎麼說,日子要比早先強些了!”
“大表姐……”君把錢塞在她手裏。
寒姐笑笑,又推了回去,轉身走了。
也許這一次,她是頭一回不以乞討者的身分來到城裏,所以她腳步走得很輕鬆、從容。
H君望著那越走越遠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