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這個抽葉子煙的老爺子吧!H君決定起用他,給他起了個名字,就叫老耿頭。名字也是表現人物性格的一種手段,契訶夫常常這樣幹的。過去,他給他作品裏的大表姐,就起名叫寒姐。現在不但妻子這樣叫,連大表姐帶大的寶寶,也“寒姑、寒姑”地喊,最後連大表姐自己也承認了。文學作品的力量好厲害哦!難怪大家這樣重視它的功能。
他腦海裏又湧出了一個當年土改工作隊長的形象。把兩個時代對比起來寫,也許會使作品的思想性強一點。這位隊長站在老耿頭新分的土地上,對他講:“這幾畝地你就把汗珠子摔進去,好好侍弄它吧!等什麼時候,全年都能吃上細米白麵,給我捎個信,我來擾你一頓餃子。”接著H君又寫隊長以後在縣裏擔當了農村工作部部長,接下來,便是腦袋發熱的歲月,因為他不讚成一係列“左”的政策,罷了官,又弄到當年搞土改的山村勞動最後抑鬱地離開了人世。本來,H君不想讓這位部長(對了,他應該姓彭約死,可是,這是悲劇的力量更能打動人心,對不起,隻好讓這個老彭在最寒冷的冬天裏,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他為之戰鬥過的大地,永遠閉上了眼睛……
現在,H君正打算寫故事的高潮:老耿頭端著一碗餃子,來給老彭上墳,拿著那遝厚厚的人民幣,讓九泉下那位希望他過上好日月的工作隊長看看。“老彭啊,老彭,你說的那一天總算等到了……”接下來,應該讓老耿頭發自肺腑地說幾句撥動讀者心弦的話。哪知道,身後妻子和兒子的笑聲,把他的文思打亂了。
他扭過頭去,電視屏幕上正出現一個老農民,在東藏西掖那幾百元錢呢!也是一遝子拾元大票。他馬上愣神了。怎麼能這樣不謀而合呢?盡管寶寶樂得前仰後合,但H君卻垂頭喪氣,再也拿不動那支筆了。
“你怎麼啦?”妻子關切地問。
他歎了口氣。近幾年來,這種撞車現象,非止一起了。他發現,作家像候鳥一樣,也有一種趨群習性,總愛把車往熱鬧地方趕,所以不是H君寫了別人想寫的東西,就是別人搶發先表了H君也正想寫的故事、情節。文壇似海,許許多多漂浮物常被海浪推擠湧聚在一起,不免互相磕磕碰碰的。
就在這惆悵的時候,篤篤,有人敲門。天已這樣晚,還有誰會來串門?決不會是約稿的編輯,和探求秘訣的文學青年吧?妻子去開門,隨即“咦”的一聲,H君馬上判斷來了位不怎麼受歡迎、又無法不歡迎的客人,才要站起,表姐已經喊著“寶寶,寶寶!”地走進屋子。
“坐,寒姐,電視正演著你們農村發財的事呢!”他妻子熱烈地招呼著。H君非常感激他妻子大麵上過得去的寬宏。
不速之客也就客氣地坐了下來,對這兩口子說:“俺也不知咋的啦,想寶寶就像得了病似的,打張車票就來了。寶寶,讓姑姑親親,好乖乖——”她一把攬住正看得出神的寶寶,一麵議論著——H君發覺她原來不這麼話多的——“這年下快到跟前啦,火車太擠,沒準把俺的煎餅、雞蛋全部擠爛糊啦!”
“又是煎餅——”君笑了,“表姐你總沒忘!”
“小米麵的!”寒姐頗為自負地說,“你嚐嚐吧,多少年吃不到的稀罕物兒!”
H君的妻子不以為然地一笑。但他明白,小米麵的煎餅,要比玉米麵的高出一個成色,至少在他們那個窮山村裏是這樣。H君還記得小時候,小米麵煎餅攤雞蛋,黃上加黃,再夾上兩根剛拔下的大蔥,那份香甜,想起來要比在宴春樓下館子宴請某主編時的那盤燴海參還美呢!然而他妻子的笑使他不安,因為H君完全理解他的表姐,雖然是山村裏的女人,雖然很土氣,但是,她的內心世界也是相當豐富的,心靈,稟賦,氣質,也並不亞於其他哪個女人,隻不過貧窮的外表遮住了內心裏閃光的東西而已。謝天謝地,表姐似乎對電視中可樂的農村老頭感到興趣,並沒有在意他妻子這一笑。要是過去,她在這裏幫著帶寶寶的兩年,立刻便有反應的;那種自慚形穢的沉默,那種寄人籬下的孤獨,那種屈辱性的自卑感,會在那張愁苦的臉上表現出來。
她依然如此,永遠那副樸樸素素、幹幹淨淨的樣子,似乎還是那件舊棉襖,那件舊罩褂。H君從而猜到,他的寒姐大概還未能擺脫一個窮字,恐怕得和妻子商量,至少來回的火車票錢是要給的,假如妻子的氣色和順,要開臉答應給表姐買件把衣服就更好了。
“寒姐,咱村現在怎麼樣?”H君突然想起了他的小說。
“比以往好些——”她又是電視,又是寶寶,顧不得回答他。
“好到什麼程度?”
他表姐當然不懂作家需要了解什麼,反倒憤憤然說一句:“其實原來就該這樣好的!”
“啊呀,寒姐,你就不能暫時和淒涼的過去告告別,給我講一點村子裏的新氣象麼?”H君在心裏著急,便馬上啟發地問道:“寒姐,假如你有這幾百塊錢,你幹什麼?”
“俺?”
“是的,你——”仿佛他真掏給他表姐幾百元似的。
他妻子又一笑,明顯地流露出一種輕蔑的神色。誰知道,敏感的寒姐竟然沒有注意他妻子的臉,H君估計準是被劇中人的可笑行為吸引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聽他表姐回答:“俺要有這錢,先買個電視——”
哦,好像沉沉黑夜裏的一道閃光,H君馬上看到了一篇小說。對,他在心裏發展著這個情節,老耿頭應該去買電視——照相,太小兒科了。老彭也不能死,活著,而且活得挺好,是他甚至在中央下達文件之前,就實際上在搞責任製了。多大的壓力啊,都抱著老耿頭在田埂上掉過眼淚呢……
“不過——”他表姐馬上否定了自己,“買了也沒用,俺們那個村子根本收不著。有人試過,白搭,光看見下雨!”
有了,連結尾都有了,H君簡直按捺不住自己的創作衝動,他想起不知是莫泊桑還是福樓拜說的,有了好的開頭和好的結尾,作品就成功了一大半。於是,又回到寫字台前,把稿紙重新攤開,大概作家的靈感,也像剛出鍋的油餅,越熱越好吃。H君決定趁這熱火勁,把大架子先豎起來,然後再精雕細琢。所以,他妻子怎樣在過道裏支折疊床讓大表姐休息,怎樣安排寶寶躺下,怎樣捏著鼻子收拾從山村帶來的不受歡迎的禮物,他全然不知,隻聽那支鋼筆在稿紙上刷刷地響。
直到他妻子皺著眉頭坐到他臉前,咬著嘴唇,出著粗氣,於是文曲星才無可奈何地讓位給斯芬克司。H君擱了筆,心虛膽怯地間:“怎麼啦?”
“看樣子到這兒長住來啦!”
“輕點!”這一會兒,他那神來之筆已經寫到老耿頭興衝衝地進了城,向沒有死而現在主持縣委工作的彭書記報告好消息,邀請他到山村去,吃那頓三十年前許下願的餃子。H君不再重複厚厚一遝人民幣的細節,那可太低能了。他讓老耿頭迷上了彭書記家那台電視,一打聽價錢,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便往縣城熱鬧的大街走去。現在,妻子瞪了眼,隻好讓老耿頭在五金交電門市部等著,先來應付一下妻子。他幾乎央告地說:“既然表姐來了,那就讓她住些時吧!”
“眼看過年!”
“咱家也不多表姐一口!”他懂得,女人是天生的排她主義者,不過,對於寒姐,即使她要呆過年,也不好攆的。他真想對他妻子說:“姑且不論她對我的好處,你在生孩子的時候,誰侍候的月子?後來你又沒奶,誰一口一口把寶寶喂大……”可他缺乏勇氣,因為那張立眉橫目的臉,使他把話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