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給不同年齡、不同類別的人群,自然地安排了可以互相組合起來的場所。例如幹部們經常在電話會議室見麵,青年職工通常在溜冰場或者俱樂部聚會,家屬們一般都在副食品商店和自由市場碰頭。這些嬸子大娘決不會在電話會議室裏出現,而在冰球場上那些戴著頭盔的運動員中,也決不會有年高德重的局長啊,黨委書記這些人。每個人都屬於一個基本上穩定的圈子。那麼,在鐵路小學門前大影壁牆根下,就是退休工人的露天樂園。
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偏偏選中這塊寶地。或許是身後學校裏傳出來的朗朗書聲,那樣稚嫩,又那樣生機勃勃,使這些老人感到了對未來的希望,對生活的信心?或許這裏夏天有遮蔭的大樹,冬天有暖烘烘的太陽;上課的時間那樣安靜,下課鈴響後又是那樣熱鬧,這種有節奏的生活,他們比較習慣?所有辦理完退休手續,由子女頂班接替以後的老工人,就自動地加入到大影壁前這個圈子裏來。
老馬,無論如何想不到會有這一天的。按照他的身板,他的氣力,他的對於我們這個社會那樸素然而是真摯的感情,他想,肯定是幹到死為止的。但是,花甲匆匆度過,這無情的一天終於來臨,他的小女兒頂替上了班。從今往後,他和機務段裏那風笛聲、車輪聲、值班員的叫喊聲、震耳的機器轟鳴聲,算是永遠告別了。
這位開了一輩子機車的老司機朝大影壁走來。退休,在人的一生中,可以算是一段落的句號,文章另起一行,就該是大家都不願意去的那個地方了。想到這裏,老馬不免有點英雄氣短,腳步也放慢了,又不是去上班,著哪門子急咧!但是大影壁前由清一色老爺子組成的曬太陽隊伍,卻熱誠地歡迎這位新夥伴,還特意騰出一個位置給他。可以預料,這個榮譽席位將永遠屬於他,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為止。
他寒暄了幾句,便坐了下來。當他往影壁牆上一靠,那暖洋洋的陽光照著他的時候,他感到舒適,而且也確實覺得疲乏了。“是的,該卸下套歇歇肩啦,拉了一輩子車!”因為他姓馬,所以喜歡這樣來形容自己。“何況——”他心裏想,“鳳娟的工作有了著落,我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老馬,誰頂替你接班?”大家自然而然地關心起來。但是一聽到老馬說出來的名字,果然不出他們所料,便忍不住地責難著:“你呀你呀!太偏心眼啦……”大家明白,老馬一向偏疼鳳娟,大概這也是天下做父母的通病,總是憐惜寵愛最年幼的孩子。可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呀!大女兒彩霞待業這些年,至今連個正式工作還沒有,眼看著老大不小,找對象都成了問題,可這樣一個頂替機會,卻讓鳳娟去接班,不知道這個當爹的打的什麼算盤。“彩霞往後怎麼辦呢?”大家不由得朝他發問。
“誰讓咱們姓馬呢?”他歎了口氣,冒出這樣一句大家莫名其妙的話。
這句話可以說是老馬的口頭禪,凡是他認為應該做,然而又需要付出一定犧牲的時候,他總是用這句話勖勉自己。最初說這話,那還是很早的年代,當他在朝鮮戰場上駕著機車,衝過火海似的封鎖區時,對他的徒弟小馬說的。
是啊!誰讓咱們姓馬呢?馬天生就是拉車的,再苦再累,也隻有拱著腰死命往前奔。老馬這一輩子跟火車頭打交道,換過多少台機車,走過多少條線路!人家不願幹的活,人家不願去的地方,領導總是先想到老馬。誰不了解老馬比別人多出雙倍力氣?要論功勞,他兩個姑娘都頂替上班也是應該應分。可是到頭來,他和別的退休者一樣,隻能一個孩子接班。這是製度,而老馬向來是最遵守製度的。或是彩霞,或是鳳娟,段裏的人事主任等待著他的決定。他二話沒說,把鳳娟的名字填在表格的空白裏。
他知道他對不起彩霞。這孩子像她死去的娘,不但模樣像,脾氣性格也像。得知爹已經作出了這個決定,她便咬著嘴唇點點頭認可了。橫豎是妹妹去,又不是外人,有什麼好爭的呢?
“彩霞……”當爹的顯然覺得有點委屈她了。
“爹,您做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