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郎林的死,觸動了他。
到戒台寺來,如果不是懺悔,恐怕也是有些反思。他在想,戒也好,不戒也好,難道不可以換一種生存方式活下來麼?該戒的不戒,不該戒的倒戒了,人變成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要是不那麼緊張激烈,非得像掰腕子一樣把誰扳倒不可地,而是平和地、相安無事地生活,又有什麼不行呢?一定要劍拔弩張,把弦繃得那樣緊,永備不懈麼?
郎林在彌留之際,提到了戒台寺那次春遊,決不是無緣無故的死前譫妄,他顯然是在期望,要是允許重新生活一次,一切從頭開始,那麼,保持那次春遊時的並不一定誰要吃掉誰的關係,誰要忍氣吞聲懾服於誰的關係,該多好?
蔣曼對他說過不止一回,你沒有必要如此戒備郎林,這個人即使有野心,也不大。
他能不相信這個女人的話麼?他愛她,而且尊敬她,如果不是她,早二十年,他就會把郎林踢走了。貼上八分郵票,把反叛他的人,郵到天涯海角。這事他沒少幹過,絕對做得幹淨利落,不露痕跡。這多年來,他對於不馴服的部下,這是比較客氣的手段,道不同不相與謀,禮送出境這一招不靈,才會使更厲害的殺手鐧。獨有郎總,好好賴賴共事了一輩子,真是令人不解的例外。誰說熊老板無容人之量,郎總沒少給他搗亂,不穩如泰山地坐在總工的位置上麼?後幾年,郎總不願當作樣板,索性跟他鬧,甚至意氣用事,幹脆請調。這時候,熊本良寧肯調整關係,也不鬆口讓他離開公司,此刻,倒半點不是蔣曼的緣故了。
熊老板隻好對他的情人解釋,許多情況下做出許多哪怕是傷天害理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包括你丈夫,他也不能例外!”
“不,他沒有你這樣心毒手辣!”
他笑了,這種健壯強悍的男子漢所特有的爽朗的,肆無忌憚的,甚至毫無害羞的笑,對女人是很有感染力的。“蔣曼,即使你不替他辯護,我也會作出我對他的判斷,他未必肯安分,未必肯久居人下。他自負,有才華,智商高。可缺乏一種魄力,男人的雄心勃勃的敢作敢為的勇氣。”
“你有?”
“不但有,而且多得差一點要把你從他身邊奪過來。但我沒有這樣做,說明我的理智,也說明我的感情。”
她相信他不是最壞的壞人,這些年來,提供過多少次可以整垮對手的合理合法,而且良心不至於太不安的機會,他放過了郎林。同樣,她也提醒熊本良:她丈夫在能夠把他幹掉的時候,並且不止一次,因為他也不永遠走運,總抓到好牌,不也在關鍵時刻,放他一馬嗎!
“謝謝你,蔣曼,我知道,虧了你愛我!”
“不,還是要感謝郎林這人天性良善的一麵。”
“難道我不是?”
“實質上你是很卑鄙的,我知道。但是我愛你。”
他又笑了,笑得她心亂如麻。
她說,女人最強大的力量是愛,但女人的致命傷也是愛。愛的代價,就是痛苦。愛得愈深,那麼,痛苦也愈甚。
十一
三十多年前的戒台寺,幾乎沒有什麼遊客。
斷壁殘垣,草長樹深,荒涼得幾乎到了白晝見鬼的程度。誰發起這次自行車遠足的呢?自然是郎林無疑的了。因為在他的記憶裏,除了這個學識豐富的家夥,告訴他有關戒台寺的曆史和一切以外,他對它的認識隻知道是一座古老的廟宇而已。
甚至熊老板現在對圍著他的部屬,講戒台寺的戒,也還是年輕時從郎林嘴裏聽到的那些。
如果那時他是蔣曼,怕也會毫不猶豫地愛上這位高材生的。
郎林除去善良外,還有真誠,熱情。
他那時未能獲得這位漂亮女同學的愛,也並沒有不服氣,甚至為這樣優秀的組合,最佳的匹配,衷心祝福過。他從來不相信自己十惡不赦,雖然他做過許多缺德的事。甚至怎樣趁人之危,把蔣曼弄到手,那樣卑劣,那樣粗暴,等等。當然,還不盡於此。但他覺得他心還不是太壞,至少有段時期,像大多數人一樣善良、單純、正直。
“身不由己啊!”他隻有在她的懷抱裏,才肯吐露真言。他喜歡這樣譬喻。空空蕩蕩的餐桌上,現在僅剩下一隻可憐巴巴的饅頭。不是一隻手,而是幾隻手,都想把它搶到。蔣曼,你說,假如你很饑餓……
她承認,學問是一回事,人品又是一回事。但生活,但競爭,則又是另一回子事。
她那時真是無可挑剔的美。
甚至現在,最好的屬於女性的光輝歲月,已經遠離她而去,但仍舊令他沉醉。愛,使女人年輕,他深信。
十二
他記得讀過一篇小說,忘了是誰寫的。
熊老板三天兩頭出國,總要帶一些旅途的消閑讀物,當然是蔣曼給他準備。有高級翻譯職稱的她,自然是他的陪同,倒談不上利用職權之便。隨著年齡增長的成熟,戀情的牢固,特別是熊本良滴水不漏的填密,他寧肯在飛行途中聚精會神讀小說。他覺得作家用“永遠的”這個詞彙來形容一個女人,給他感觸太深,引起了強烈共鳴。
蔣曼就是永遠的。誰都不能不承認,她是永遠的不變的漂亮的女人。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後仍複如此。那矜持的,落落寡歡的一靜如水的麵容,幾乎從未留下歲月流逝的痕跡。何況她那優美得無與倫比的體態,簡直很難令人置信,她雖然到這人生過半的年紀,仍使人感到青春並未失去。連他的秘書,那個身段不錯的於倩,也難以掩飾純係女人本能的羨慕。難道,時間對她來說,是停頓的嗎?
經曆了三十年風風雨雨,故地重遊,那種感慨似乎更加強烈了。假如能夠戒所戒,而不戒所不戒,求其自然、自如、自由,和佛所說的自在,摒除一切的障。那麼,他得到她,她也得到了他,或許還可省卻此後一切的孽。
“那麼,錯由我始?”蔣曼自責地說。
他知道,曆史是一條不複的河,一個人隻能順流而下,誰也無法改變。責備誰,都有欠公允。既可以說,誰都有錯,錯多些,或錯少些。也可以說,誰都沒有錯。蔣曼,你信不信?身不由己!我絲毫沒有抵賴的意思,我並不好。
那時候,也在這戒台寺,他應該當仁不讓地去追求她的愛;而她,也應該撇開表麵的聲名,和愛情以外的附加值,認真地選擇一個事實上更強的男人。
所以,過去了許多兩個人都感覺到不大愜意的婚姻生活以後,雖然維持著各自的家,雖然自覺地警惕著不逾越人為的鴻溝。但上帝保佑偏偏趕上了一個波瀾起伏的時代,或許他應感激整個兒的道德淪喪,才不害怕靈魂墮落。就在郎林關進牛棚以後,他粗魯地,甚至脅迫地得到了她,他不諱言他下作,無賴。那個多少有些耿直,不肯阿附強權的工程師,本來也許他能夠幫點忙,不致受縲絏之苦。但他為了達到目的,就不擇手段了。“我是畜生!”他承認。他把刀放在了她的手裏,“現在,你願意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殺死了我也決無怨言。我等這一天,等了多少年,不管怎樣我等到了,死而無憾!”他引頸就戮地等待著。
想不到披著掙紮撕裂的衣衫,幾乎裸呈著胴體的蔣曼卻舉起那把銳利的刀,刺向自己雪白的胸部。他橫擋過去,用胳膊擋住刀刃,也不顧鮮血順手流下,抱住了她。最初的不愉快,像冰塊似地在這肌膚的接觸中消溶了。
“當啷”一聲,蔣曼手中的刀,跌落在水泥地上。她不再抗拒,更無憎惡,反轉來把臉緊貼著充滿如此強烈的男性氣息的胸膛上。兩個人摟抱在一起,幾乎同時地意識到其實是久別重逢的歡樂。這種過去曾經分別在各自的夢裏,遐思裏,幻覺裏,出現過的場麵,倘不是在當時人獸顛倒的氛圍裏,是很難把罪惡與幸福,愛情和仇恨,如此扭結起來,成為真實。
隻有那沾血的刀,是這場苟且的愛的見證。
十三
熊老板是崇尚在人與人的交往中,以兵戎相見的。
所以,刀不僅僅具有象征意味。他的哲學是:你不把對方逼到牆角裏就範,那麼,對方在下一個回合中,就要取你的首級。
隻有對蔣曼,或者還有她的丈夫,刀才成為多餘之物。因此,他敢對她聲言:“我本不壞!”
她也相信,他最初不是這種惡從膽邊生的,說是估惡不俊,也不過分的人。否則,她難以想象她的初戀,是他而不是後來的她的丈夫。即或是女人易被感情蒙蔽,也會識別最起碼的好和壞。她會為拋棄一個明顯不過的壞蛋而惋惜許多年,成了一塊心病嗎?
然而,他為了生存,為了權力,為了他位置的牢固,按他情人的有讚許也有嘲諷的話形容,簡直成了三頭六臂,一天二十四小時眼都不眨一下的人。她說,你甚至在我丈夫身邊,都埋下姚蘇這樣一個耳目。你提倡告密,鼓勵叛賣。王端,拿過國家獎的,不就因為不對你效忠,而把那年輕人,打入陰山背後去麼?你不認為這樣活著,太累麼?
他也奇怪自己,不知為什麼,獨獨在這個女人跟前,就像完全被解除武裝似的,隻有舉手投誠的分。他知道他相當的不輕鬆,上麵下麵,左鄰右舍,幾乎無一處可以真正依托,時常在腹背受敵的威脅之中。也隻有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哪怕默默無言的相處,才能獲得片刻的寧靜和用不著像狗那樣睡覺了也要豎起耳朵徹底安心的休憩。他對她什麼都不隱瞞。你說得一點也不錯,蔣曼,並非所有女人都像你這樣明智、冷靜、有頭腦。包括我們的愛,一開始你就規定了結局,誰對誰也不承擔義務,沒有任何契約的拘束。因為你說你同時是妻子、母親和情人,隻能給我三分之一的愛,而不可能更多。我佩服你的清醒,能夠適度地不互相衝突地扮演三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