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誌強同誌,強人為難,這就你的不是啦!人家劉作家既已經躺下了嘛,何必拉他起來?腦力勞動者這大腦皮層一興奮,失眠啦,頭疼啦,要影響精神產品的啦!快坐!快坐!”焦老很和藹地拉住我,坐在他身旁。這位據說在位時比部長職務還高的老同誌,給我留下很不錯的印象。沒有官架子,不擺譜,平易近人。那天大獎賽,他釣到一條重十五斤的胖頭魚,樂得像小孩子那樣直蹦跳,可見童心未泯。那天也是一口一聲劉作家,弄得我好不自在。我算哪門子作家,我悄悄埋怨老高:“你搞的什麼名堂,我可不願意掛羊頭賣狗肉。”高誌強是大獎賽主持人,正忙得七竅冒煙,哪有閑心理我。他說:“就你們知識分子事兒多,難纏,不好侍候。”我問他:“哦?你把自己劃出這圈子了?”他說:“對不起,鄙人是開發公司經理!”拿他無可奈何,不過我還是要求正名:“你向焦老解釋一下,我是某某刊物的編輯。”高誌強無心和我辯論:“對我們這位老人家來說,喊你劉作家,和喊張參謀、李幹事一樣,統統是他的部下,不具有任何特殊意味!”
他跑去指揮各路人馬,進入競賽地點。
那是我們H市最熱鬧的釣魚比賽,電視台做了實況轉播。焦老終究是老革命,最不願意突出自己,很客氣地請那些記者離開,不要幹擾他垂釣。“親愛的同誌們,把我的魚都嚇跑了!”兩位電視台的死皮賴臉不走,特別那位小妖精總把話筒塞過去,提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您對釣魚的興趣,是怎樣培養起來的?”“您過去打仗時,也釣過魚麼?”“您認為開展釣魚活動,對促進精神文明,會起到怎樣的作用?”
小老頭兒很幽默,他那小眼睛眯起來,特別和善親切。他對那位小妖精說:“你問錯人了,這位劉作家會給你最滿意的回答!你看他百釣百中,真是能文能武啊!”
聽他這樣說,他對作家這概念一點不模糊。焦老甚至說:“作家這飯碗,不好端呀!捧著碗,你得看多少人的臉哦!我小時候討過飯,我能體會眾目睽睽之下,那是什麼滋味!”如果不是手裏有釣竿,我會跑過去同他擁抱。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發現斜欠著身子坐在另一單人沙發上的林非,他長得有點像電視片裏的福爾摩斯,鷹鉤鼻,陰沉沉的。和老高同行,也是經理,兩個公司,兩塊牌子,但實際上是暹羅雙胞胎,弄不清他們內裏怎麼回事。他麻將牌的技藝,是超一流的。隻要你打出吃進幾個回合,可以準確無誤地猜出你有什麼牌,有時厲害得吊你那張,你無法抗拒,非乖乖就範不可。我始終懷疑他和高誌強有種超自然力,或者是魔法,要不然,難以解釋牌桌上的種種神奇。
大凡一個人掌握一門技藝,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那時候,結果常常不是主要的,反正總是要贏,贏是無所謂的,而過程本身,倒成為目的。我看到他倆,尤其是福爾摩斯,從心所欲地摸進每一張牌,打出每一張牌時那種欣快感,享受感,隱隱地還參悟了的超脫感,遠比最後把牌推倒算和那種快樂要強烈得多。其實,我釣魚也有這種體驗,在幹校數年,唯一值得感謝這項英明決策的,恐怕就是練出了百釣百中的本領。最初,魚被我拎出水麵,常使我樂不可支。後來,既然每一釣都不落空,這種樂趣便讓位於與魚的鬥智鬥力上。魚和人一樣,有精有笨,有狡猾有凶惡,當然也有戰戰兢兢、膽小得如同我等之輩,一有動靜嚇得篩糠似的,善釣者就是想方設法製伏這些對手。所以,那次“百樂杯”釣魚大獎賽,高誌強安排我和老焦比鄰,他了解我誌在釣而不在魚。這份良苦用心,我自然是要成全的,老人家根本不知道他魚簍裏,不少是我釣的魚。那天確實也是邪了,魚特別愛咬鉤,來不及地往岸上甩,高興得焦老大呼戰果輝煌,怕是當年和杜聿明或鄭洞國打仗勝了,也不會這樣手舞足蹈。從這喜悅的心情看,老人家釣魚水平尚夠不上爐火純青。自然,恭維話要說的:“您這冠軍當之無愧。”他虛懷若穀:“哪裏!哪裏!”不過,他捧著大獎杯登上獎壇,接受H市黨政群領導人祝賀,並攝影留念時,那小眼睛總眯著,是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