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學生們正聽得有勁,大禹是不是一條蟲?他卷起教材要走。孩子們驚愕地張著嘴等著,他沒影了。
信封比通常的要大一些,毫無疑義是官家的。
他早從傳達室老頭捧出這封信的臉色,估摸著手中物的重量。世界上最精確的衡器,便是不加掩飾的臉。鄭定華在學校裏的地位,假如有台秤的話,他比最不濟的要重些,但比其他人就輕得多了。所以,老傳達把信像聖旨似地雙手捧出,還陪了句客氣話,不是因為他鄭定華,而是這封信。
老實講,鄭定華接過這封信來,一看那串紅字,手指尖像失去神經知覺一樣。分明是牛皮紙,卻怎麼也撕不開。
天太冷了,他嗬嗬手,霧氣嫋嫋地在空中飛舞著。
這大機關,在中國也許是獨一無二的了,每個字都體現出莊嚴肅穆,令人畢恭畢敬的。甚至還可這樣說,自打有這所學校起,也沒曾收到過這樣大機關的來信,區教育局的信函,就足以嚇人一跳的了。老傳達連忙討好地遞出一把剪刀:“鄭老師,給!”
當然不是討他好,他明白。
他也用不著,但連聲說謝。也許這是知識分子的通病,他想,喜歡搖尾巴,動不動感激,用得著嗎?無聊!要不是信皮上赫赫揚揚的機關名稱,頂多努起嘴示意信插在哪兒就了不起了。
信到底被他那雙凍得不靈活的手指扯裂了。
抽出信箋紙來,是老同學張力華寫來的。他笑自己這種草民意識,一見這至高無上的機關名稱,先嚇得麻了爪了。那一天開校友會,鄭定華去了,但張力華未去,聽同學們的羨慕口氣,知道他外放兩年,實際上是鍍一層金,以便提拔重用的。果然如此,回來進那大機關,進去就撈個好位置。“一個人要走了狗運,也沒辦法,隻好任他飛黃騰達了!”在校友會上,大家都是同學,有買帳的,有不買帳的,他本人不在場,擋不住別人背後說風涼話。人們都拿鄭定華開心,想當年,同班同學中,張力華做學生會工作,最出風頭,鄭定華學習成績最好,另外一個叫駱雲華的女同學最漂亮。“如今,你們這兩華都落花流水,隻有那一華,雨後的狗尿苔,大放異彩啦!”老同學笑得前仰後合,他也隨著笑。鄭定華承認,他比張力華差得遠遠,比在座諸君,也自愧不如。不過,比起駱雲華來,他要幸運得多,她連校友們的聚會都不好意思露麵了。
那次校友會回來,他告訴他妻子說:“你聽我講到過一個叫張力華的嗎?”
“誰?”
“我老同學!”
他妻子對他這種莫名其妙的亢奮,有些不解。
鄭定華把他老同學高升到什麼地方,擔負什麼職務,官運如何亨通,前途如何有望,足足那樣一渲染。他分明知道很無聊,十分地無聊,人家好不等於自家好,但不知為什麼,哪怕圖個一時嘴巴痛快,也要講講。是啊,他一邊大講特講,一邊原諒自己,太可憐了,太微不足道了,太活得苟延殘喘了,吹一吹老同學也過過癮吧!
他妻子倒冷靜,住那樣破屋,維持那樣一個家的女人,沒法不極端的現實主義。她笑笑,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地說,“他是他,你是你,中間隔著十萬八千裏呢!”
可不,張力華那機關,門禁森嚴,他根本進不去。站在那兒多留一分鍾以上,就會有警察禮貌地請你走開。
通常他不在學校食堂吃,貴而且不好,自己帶飯,像這樣冷天,第二節課放在暖氣上,到中午正好熱了。今天破例了,他把飯盒又裝回提兜裏,下午還有一節課和另外老師商量對調了,便回家去,一路上車蹬得那個快,羽絨服貼脖子那兒竟汗津津的,握住車把的雙手,在手悶子裏也潮漉漉的了。
妻子上晚班,白天在家,對於他的出現和那一臉春風得意之色,不禁惶惑起來。因為此刻正是冬天,即使真正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他也不會眉飛色舞的。
“怎麼啦,你!”
他把張力華的信攤在她麵前,由她看去。他對她看得那樣草率有些掃興,一封多麼重要的信啊!說不定意味著一次轉變的契機,也許是另辟一條生路,於是他整個前景和後半生沒準會大大改觀。但這些話他自己不願意說,寧肯由他妻子嘴裏講出來。
她抬起頭來:“找你談談?”
“我和張力華通電話了;約好了三點半。”
“你沒問他有什麼事?”
“我怎麼好魯莽地先打聽呢!”
“他口氣總該聽出一二的嘛!”
“也許我自我感覺良好,反正夠親切的。”
“怎麼個親切法呢?”女人總是比較細致,比較認真,她那臉上似乎也煥發出絕不是冬天的色彩。在這個城市裏,冬季的典型顏色是灰白,灰黑,很缺乏生氣的;而他妻子麵頰上,竟泛出類似肺結核患者的潮紅。
他分析給她聽,在電話裏管他叫定華,這就是不見外,引為知己的表現。而且還說:“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這家夥!”
“這什麼意思?‘好不容易!’他找你幹什麼?”
“我正想問你呢!”鄭定華又明白,又糊塗,好像有答案,好像一切又非常渺茫地呆著。屋裏仍是往常一樣冷,他倒覺得燥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