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沒有嘛,你們爺兒仨的嘴,邪了門了!”
看她眼眉立了起來,我們四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這水怎麼會有漂白粉味呢?”
對付暴君,倘不反抗,隻有適應。可這無事生非的大打出手,熱水瓶飛出窗外,又是什麼心理作祟呢?
因此,誌博講一切重新開始,意味著過去的結束。那種蒙垢的、受淩辱的、忍氣吞聲的日子,生活在淫威下的日子,總算像一場夢,隨著他夫人的消逝而消逝。到了半百年紀,才能享受到人生,晚了點,但總比沒有強。我想他一定很快活,小佳告訴我,他們去青島,然後蘇杭,然後桂林,從廣州再往回返。盧阿姨死去的丈夫,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她自己課餘教了許多學生,外快不少,所以——她揶揄地說——我爸現在是樂不思蜀了。
慢慢地,我從小佳的談話中,對這位中學教員有了好感。她對小佳說:“你爸爸一輩子過著非人的生活,也許不該背後議論,我欽佩他能熬過來。”小佳反駁她,其實完全多餘,隻不過對於盧璐闖入他們的生活中的逆反心理罷了,“我媽頂多性格暴戾,可作為家庭主婦,我爸爸不少吃,不缺穿,甚至體重增加,日益發福咧!”這分明是無理攪理,“催肥的豬,圈在欄裏,每天長膘呢!”盧璐也不客氣地回敬小佳,然後說:“我不敢說我待你爸多麼多麼好,但有一條可以保證,他將受到尊重。”
“怎麼樣?”
“是啊,叔叔,我自然是要觀察的。馬克思教導我們說,看一個政黨,不是它的漂亮宣言,而是實際行動!”
“那你這位繼母怎樣表現出她的尊重呢?”
“哦!我爸爸簡直受寵苦驚,哈哈哈哈!”小佳笑完以後間起我,“你記得我爸那副跌不碎的鋼架眼鏡麼?叔叔!”這我怎麼能忘呢?是我陪他去亨得利定做的,純屬無可奈何的原因。那神經質女人怒不可遏的時候,控製不住的手,伸將過來,眼鏡是第一個犧牲品。作為知識分子的象征的近視眼鏡,不知為什麼特別遭她嫉恨?
“我親愛的繼母說,我爸經常感到頭疼的一個原因,正是因為那副眼鏡太重。所以,她陪他另配了,才叫摩登,很像阿蘭·德隆戴的那種。”
啊!我不禁歡呼,萬能的主啊,你不會永遠冷落一個人的。否則,這世界該多絕望啊!我一想到誌博那副如坐針氈,如履薄冰的可憐相,對比起現在來,挾愛妻,攜巨款,戴佐羅鏡,吟樂府詩,該是多麼愜意啊!
所以一聽說他蜜月旅行歸來,等不及他約定聚會的時間,就找他去了。尚未進到他家門,在樓下先大呼三聲誌博。窗戶推開,閃出一張熟悉的臉,我想他該是意氣風發的,也許果真像外國電影演員那樣瀟灑。誰知他還是他,非但沒有什麼令人欣喜的變化,而且,我覺得他除去原來的惶惶然外,又添了一層呆氣。
“快上來吧!”
麵對麵坐定,我才發現誌博竟較早先瘦脫了一圈。旅途困頓,風塵仆仆,但也不至於麵色枯槁,形傷神黯呀?
“怎麼樣?”我問他。
“什麼怎麼樣?”
“幸福嗎?”
“當然幸福!”
“怪啦!誌博,你說這句話時,怎麼愁眉苦臉的呀?”
他說:“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原先那樣慣了,現在一百八十度變過來,我倒反而不習慣了。盧璐越是對我好,我越是忑忑。你是知道的,我太有這方麵的體驗了,小佳她媽活著的時候,和風細雨常常不是好兆,緊接著來的必是一場風暴。”
誌博開始打開行囊,把衣服什物裝進箱櫃裏去。
我問他:“聽小佳說,你不是在盧璐那兒住嗎?房子大,條件好,而且她沒有孩子,多麼痛快自由,無拘無束呀!”
“不不不!”他說他決定搬回來了。
誌博從來有話不瞞我的,他說:“我住在這家裏反而心裏踏實些。我被吆喝慣了,我被訓斥慣了,我被支使慣了,我整個骨頭收緊慣了,沒法了,沒法了……”
他說到這裏,竟眼淚汪汪。
“小佳她媽雖然不在了,可她影子在!”
我大惑不解:“你——”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不該這樣,不該這樣的,可我沒法了,沒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