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為我講的不無道理,他有他樸質近乎憨的善良一麵,也點頭答應好好好,可他並不把我的告誡放在心上,一有功夫就和我說上幾句,主題仍離不開文學。
我初時以為他大概有誌於寫作。
他搖搖頭,寫東西是有才分的人才能從事的,他說。
那麼你——
我隻是喜愛,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天曉得,他見四周無人,冒出一句,你為什麼不寫呢?他說話的態度很認真,很誠懇,從他眼神裏期待的樣子看,他希望得到我肯定的答複。這當然無疑是句正常的話,在今天這樣太平歲月裏,即使偶爾有點不那麼太平,誰也不會對這句話產生出什麼異樣突兀的反應。但在當時,我愣住了。我覺得這位技術員有點神經兮兮外,他的問話和你為什麼不自殺,你為什麼不找死,幾乎是等義的。接著嚴肅地用論證口氣補充,難道,還不夠病態的嗎?一切一切!
因為他實實在在的真誠,我也不忍太難堪了他,就實實在在地回答:此生此地,還有寫作的可能麼?
那是一個絕望的年代。
可還有他那樣一個不絕望的人,他反而問我:為什麼?為什麼?
那時,要把他提升為工程師,要把他調到上級的主管部門去。大概也是怕我這個壞人,把他腐蝕了,汙染了,敗壞了。辦這件事的一位幹部,倒還夠心慈手軟,沒有把我捉將去,關進牛棚。而是一紙調令,把我攆得遠遠地拉倒算。
也好,我不願他因我之故耽誤了前程。再說,到哪兒去都是勞動改造,三等公民,如此而已。行李也簡單,卷了卷,扔在車上便了事。他來送我,站在車下,神態平靜,他顯然知道其中底裏,微笑著,你去吧,你去也好。接著車開走了,他揮手,喊著,我來看你……
我也喊道:“別……”
當時我心頭一陣熱,人性並不皆惡,善良尚未泯滅。我感謝文學,或者索性不如說感謝陀思妥耶夫斯基,使我結識這位技術員,也許,快是工程師的文學愛好者。
他到底還是來了。
他來,我才知道離這荒涼的施工點不遠,那裏有至今未被人發現的寂寞海岸。那平坦的,慢慢往海裏延伸的沙灘上,在澄澈的海水裏,啊,簡直是奇異的世界。造物主竟那樣慷慨地把華美瑰麗的色彩,賦於那大大小小的卵石。每一塊卵石從水裏撈出的時候,都會使人驚奇讚歎。我說了,如果有一天,我有一間房子,一張桌子……
你應該寫,應該寫!他又給我鼓起勁來。
那是我在漫長的擱筆歲月裏,唯一敦促我重操舊業的朋友。他說,這裏清靜,沒有那麼多總盯著別人的病態式的眼睛。我讓他們派你個打更的差使,你可以悄悄地幹你的營生……
我先泄了氣,算了!
不!他還挺堅持己見。
我當然什麼也沒有寫,不過,在我以後能夠寫的時候,我就記起這位執拗的文學愛好者。但時間長了,印象便淡了。因此麵對這位朋友,多少有點歉疚。
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笑笑,隨後告辭。
也許還是要漸漸地淡忘掉,但文學永存,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