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妻子,絕頂精明的人慌了手腳,不但沒有收據(當時對那些來勢洶洶的革命小將,誰也想不到,誰也沒膽量,張嘴討一張收據),連抄走的線裝書,還有拓片,還有一些字畫的目錄名單也湊不出來。但老先生臨終遺言“我的書”,飲恨之聲猶聞。有她,還有若悌的妻子,還有,就是本人,我在場清清楚楚聽到的。現在能提出最有力證言的,非我莫屬。憑老人死時這句話,至少可以去認領。因為是書香門弟,總會有藏書鈴印的。接著她寫了一段理應在枕頭旁邊講的話:“能弄回多少是多少,不要也白不要,本來是我們家的祖產,也許有朝一日還能值個把錢呢!”女人的遠見真教人欽佩,後來果然應了。她說:“爸死時那句話,我敢肯定,必定有宋版書、明版書無疑,否則他不能在彌留期拚最後一口氣說那三個字的。順便告訴你一句,老二到底弄病假條回城了,帶到家好幾立方木材,在張羅打家具呢!他把上上下下,拍得滾瓜溜圓,你呀,純粹一個梁山軍師,罷了,罷了!”看到這裏我笑起來,若愷這才意識到書信裏有私房話的。我寫了個證言交給若愷。
沒過幾天,收到若悌寫給我親啟的信,拆開來一看,也是這件事。不過,他很策略,講了一篇大道理,感謝黨落實政策,要發還抄家物資,為了亡父九泉下瞑目安寢,遺物不敢散失,還希望我寫個證言,證明他父親臨死時對我交待過,有一大批珍善本籍被抄走了,還有拓片,還有字畫。信末特地注意,看在老同學麵上,千萬對家兄保密。
我給若悌去信解釋,老先生是我送去住院的,當時他和他哥正在打派仗,都怕見到對方,都委托我替他們盡人子之責。醫院病例寫得清楚,老先生腦血管栓塞,語言障礙,失去表達能力,能講什麼?如果他真是頭腦清醒,口齒利落,也一定和我談他做的詩和詞。老先生還抄送給我幾首作品的,有一首《浣沙溪》小注步主席原韻詠柳,後來被批判成反動本性的流露。小將責問他為什麼不歌頌傲霜鬥雪的冬梅,偏去詠歎隨風搖擺的楊柳。老先生嚇得隻有篩糠的份,哪敢有片言隻語的辯解。從那以後,再加上一次遊鬥,遂一病至死。病危之時怎可能給我開書目呢?我表示實難從命。
若悌是不達目的、誓不休止的人,又來了封親啟信,至少要我在證言裏,寫出老人講過“我有一批書”這話不可,否則,幾十年交往就算掰了。
我絕不能製造兩種版本的證言,難道檔案袋裏這類東西還嫌少麼,添什麼亂?我照抄了上回寫的,給若悌寄去,若愷問我,“老二找你幹什麼,總來信?”我說:“他要打家具,征求我意見,什麼式樣較好?”若愷很容易哄的,這人確實厚道,他信了,隻是有些不明白,我並非家具商店經理,或研究過室內裝潢設計,老二為什麼千裏迢迢打封信來請教。“莫名其妙!”他說。
我表示同意:“你家老二是有點莫名其妙的。”
後來,我們都告別了咋天,一切重新開始。歲月變得那樣光明燦爛,生活也愈來愈見希望,雖然須發添了幾莖白絲,但都興致勃勃地治學、教書。我和若愷仍住在校園裏,筒子樓比鄰而居,套一句古文,就是“撒尿之聲相聞,幾乎天天往來”。若愷身軀日見膨脹,我真害怕本來狹窄的走廊,兩邊鱗次櫛比排開的煤氣灶和罐,總有一天他會擠不過去的。他老弟仍那樣瘦,在他們那個研究所,居然混進了高知樓,四室一廳。據去過他家的若愷的胖兒子回家來講的情況判斷,顯然已經現代化了。
若愷妻子哼了一聲,臧否全在其中了。
慢慢地,我察覺出來,弟兄兩家似乎又生嫌隙。
樓道裏有一台公用電話,鈴一響,誰在旁邊誰接,然後長嘯一聲,幾號幾號,便有人趿著拖鞋去接。我電話向來少,因為這電話號碼我秘不示人。一天,嘯到我名下,趕忙去接,卻是若悌。我問:“找你哥?”
“不,找你!”
“什麼事,這麼猴急猴急的?”
“我想用我哥家存放著的那套掃雪山房的文集。”
這可奇怪。“你自己沒長嘴?”
“求你啦!拜托啦!”
我當時琢磨,這個老二實在莫名其妙。於是,敲開了若愷家的門。天熱,他胖得受不了,穿了件該叫犢鼻裙的大褲衩子,袒腹大睡。我推醒了他,告訴他若悌要用書的事情。他大吼一聲,嚇我一跳,這是個從來不發脾氣的好好先生,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甭提他,這小市儈!滾他的蛋去,要不是看在一奶同胞的分上,我恨不能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