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發火,或不會發火,突然間大發雷霆,其實是很滑稽的。“我錯把他當好人,沒想到他卑鄙到這種程度!貪婪得不知羞恥,虧他好意思來要書!他發得還不夠?肥得快流油了!別當我不知道,不明白,得了便宜還賣乖。惹急了我,全兜出來,我忍讓是有限度的,他要是再無理取鬧,我就和他打官司,法院見,反正一切都有根有據。”
我沒有馬上悟到在被發還的抄家物品上,弟兄倆竟反目成仇。趁他出去乘涼,我給若悌撥了電話:“怎麼回事?你們家老大差點向我摔原子彈,幾本書值得這樣大動幹戈麼?”
沒想到若悌也在電話裏吼:“這世界上要是一個人被老婆控製得像手裏牽的叭兒狗,那最無聊,最沒出息。這胖豬,還有一點書香氣不?渾身銅臭。全是他那小農經濟老婆調教,恨不得鑽進錢眼裏去。肥肉他們搶先叼走了,我連骨頭也沒撈著。我知道,越富越不敢露富,裝窮,哭窮,老念叨字畫,拓片,他們還嫌不夠哇?現在我總算理解,美國有位百萬富翁穿得像叫花子一樣,感恩節還去吃施舍的免費午餐。你告訴那肥賊,吃獨食要長癌的!我把狀紙已經寫好了,律師我也請了,現在就是官了私了,任他選擇的問題。要幾本書,隻不過給他發出一個信號。”
他一口氣講完,不容我插嘴,這時,我問電話裏的若悌:“老同學——”
馬上我耳朵像中了彈似地,他爆炸了:“別提老同學,都是你幹的好事——”
“怎麼啦?”
“你給我寫證言前,先給他寫了證言!”
“你讓我保密!”
“我讓你保我的密,沒讓你保他的密。結果他老婆把價值連城的珍善本書,宋版的,明版的,席卷一空。我去晚了一步,隻弄到根本不值錢的破字畫和擦屁股嫌髒的破拓片……”說到這兒,基本上是哭腔了。
老先生臨終時,並不曾向我托孤,按我年齡,他即使想托也不會托我,在他眼裏,毛孩子一個。不過我略懂平仄,對仗聯句,還算工整,談詩論詞,我和老先生算是忘年交,因此我覺得我有義務不能不過問。
我不得不先向若愷兩口子攤牌,若悌可是什麼事情都作得出來的。胖兄,你隻不過逞匹夫之勇罷了,真的用刀捅了他,公安局會發你榮譽勳章?而你對令弟肚子裏的壞水,似乎估計過低。再說,家醜不可外揚,弟兄倆打得頭破血流,對得起在陰間的老太爺嗎?
若愷有他老婆在場,像相撲武士那樣赳赳有力:“打官司我也不怕,奉陪到底!”
“算了!”我其實說給那精明女人聽:“現在不興長子繼承權,既是遺產,若悌也有二分之一。獨吞,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如今一部宋版書,要是進入文物地下市場,會肯出大價錢的。梵高一幅畫拍賣值多少錢?他是什麼時代的?”
兩口子哈哈大笑:“老二說的?”
“明擺的事實嘛!”
若愷的妻子苦笑說:“我們找圖書館古籍部的同誌來鑒別過,是我娘家表叔,涵芬樓,天一閣,他都經過手,絕對的行家。他說什麼,能比論斤稱多賣幾個錢,還是留著吧!將來省得往圖書館去跑去借,不好?”
“有鑒別證明書嗎?”
她說:“我們提防著老二咬,當然準備的。”
大熱天,我又去了一趟若悌家,一見我掏出那張證明書,這瘦猴竟笑得前仰後合:“到底是親兄弟,心靈感應,我也找人鑒定過,我爹淨是假古董。”
“全是假的?”
“基本如此。”
我想起老先生臨終時說出“我的書——”那痛苦的神色。也許他完全明白這些是假古董,而且以假當真,哄了自己一生,還哄了別人,所以最後才想講出一句真話吧?
這也比永遠的偽好!
我打電話到筒子樓,把若愷兩口子召來,雙方把證明書驗訖,都不自然地訕訕一笑。
哥哥說:“小事一樁!”
弟弟說:“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哥哥又說:“犯不著的,弟兄們,你說呢?”
弟弟回答說:“那是自然,本來嘛!區區小事!”
兄弟倆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