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微瀾(3 / 3)

你和他便這樣地親密了。

校園中的時尚,到了快畢業的那一陣,人們便焦急地擇偶匹配,你和他倒疏遠了。你自負了一點是有的,他,似乎比你還早地屈從於命運。似乎必須回H市,拗不過的。你不知道他回去很快就結了婚,若不是你還算對他理解,他不是那種輕薄性格,聽到這喜訊,準會以為他以前在玩弄你的感情。

“他沒對你傾吐過內心的話?他說他付出了愛情的代價,換來了事業上的成就?”奚如俯身過來,他絲毫也沒向你透露,他妻子對他不忠實,背叛了他,他後悔這匆匆忙忙的結婚?

你問奚如這番問話是什麼意思?

那天,你送他去火車站北上,還在車站廣場一家咖啡廳裏吃了冷點。他掏的錢,當然他請客,他有稿費嘛;他問你:“你還寫點什麼嗎?”

你搖頭。

“你工作還算順心嗎?”

你仍舊搖頭。

接著他問:“韻韻,你的白馬王子呢?”

你不想在這舊日的戀人麵前徹底認輸,莞爾一笑,似答非答。這時,你才悟到,女人常沉浸在一半是夢,一半是真的境界裏,最怕夢碎以後,真實也存在著裂紋與罐隙,那失望才會令人懊喪。

“你三十三歲了,韻韻!”奚如戳你的額頭,“讓我數數你的抬頭紋!”

“得啦,得啦!”你推開她。

“你應該去H市一次。”

“幹嗎?”

“也許還是你倆結合在一起好!”

“胡說,要我去作討厭的第三者?”

“是那位副市長的女兒,奪走了你的幸福,你收回本來屬於你的一切,理直氣壯。”她說著說著來勁了,每逢這樣的時刻,她總是一名勇敢分子。“韻韻,你一定去——”

“不行!”

“活見鬼,我沒見過這樣的孱頭,難道你甘心情願嫁給一個隨便拉來的男人麼?你願意把你奉獻給一個你並不愛的丈夫麼?像我這樣,稀裏糊塗地混日子?我是完蛋了,你為什麼不掙紮?為什麼向生活、向命運低頭?”

“No!No!”這回輪到你說不了。

她又開始蹦跳,給你出許多主意,這也許是她掛在口頭上的所謂悲劇,對於自己,她比女人還女人,方寸全亂,半步也邁不出去。她甚至央求你去,這位工於給別人出謀劃策的參謀說:“你一針見血,就問他幸福不?有真正的愛情不?其實,在畢業前夕,韻韻,你不端架子的話——”

你是當事人,當然比她更清楚他。即使真的以身相許,他也要回H市,沒辦法的。他那種成熟中的世俗成分,使你戒懼,也許男人比女人少些浪漫,都那樣現實。慢慢地,你也失悔當初的計較,兩三年蹉跎過去,你不禁覺得他要比任何介紹認識的候選未婚夫強得多。

奚如的煽動,使你不禁怦然心動。

你開始回想自己並不太長的一生,實在是太過於安分。有過什麼大膽的行動?有過什麼哪怕是出半點格的想法?細細琢磨過去,竟規矩到近乎怯懦的程度。你連奚如都不及,她至少有過一段豁出生命的愛,且不論那愛值得與否,但那愛的自身,必定是充實的。否則,絕不敢在深夜通過那條白天走過也夠嚇人的、滿是白骨孤墳的小路。

你媽媽也看出你猶豫了。咬齧著你的心的,不是尋求愛情的前景後果,而是遺憾自己大好年華裏,像平靜的小溪流,連個小小的漣漪都不曾出現過。真的,你問自己,我難道不能撲騰一陣?你估計你謹小慎微的守寡多年的母親,準害怕你越軌的行為。沒料到錯了,許是奚如對她講了什麼,你媽媽有一天忽然說:“你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吧,省得後悔終生。”她就隻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她希望你幸福。

去了,到底還是去了H市。

到H市陸路水路都通,你如同被劫持地被奚如裹脅著,拿著她買好的火車票,容不得掙脫,更不許辯解,給硬塞進車廂裏,怕你逃下來——你真的不想去冒險了——守在車門口,直到列車開動才祝你此行成功,並說星期一到機關去替你請三天假,沒有確切的承諾,不要急著回來。

你還在說不,恨不能從車窗跳到月台上。

但也從心裏感謝姐姐似的奚如,也許她把你當成她自己,她認命但不願你認命,就把她對未來的憧憬和美好的向往,一古腦都寄托在你身上。這怪女人哪!一邊高興地笑著,一邊簌簌地滾下淚珠,那種終於邁出去的掙脫掉什麼的欣慰,在她臉上強烈地流露著,其實果真贏得愛和幸福,又與她何幹?然而她願意,她得不到,但願別人得到。所以,後來,她的失望情緒超過了你,你覺得對不住她。

“她是好人,不過,她把生活理解得過於一廂情願。”

在H市雨中的狹街上,他這樣評論奚如。你聽了當時很不受用。也許天氣的關係。上火車同奚如分手的時候,還有薄薄的陽光,沿途菜花黃燦燦的,麥苗綠油油的,倒也心曠神怡了一番。但到了H市,便淅淅瀝瀝地飄灑起惱人的春雨來了。天一下子壓得那樣低,好像在頭頂上不遠。你那露出薄花呢裙外的腿,頓覺涼颼颼地不快。奚如安排好他會來接你,可遲遲不見他的影子。等了好一會來了,又缺乏那種最起碼的熱情,更甭說他知道你來的目的,所應該有的激動了。

按說你不坦然才對,因為你終究事屬越軌。但他卻先像做了被告一樣,連點瀟灑也似乎被雨水衝掉了。

你不喜歡他議論奚如的腔調。

你也不喜歡他給你找來的那把俗氣透了的花傘,可能是他妻子的,你從生理上感到厭惡。

你更不喜歡他領你走一條正街背後的小路,莫名其妙,盡和那些挑著擔子的菜農磕磕碰碰。

他一個勁地勸你撐著傘,你惱了:“你是怕我被人注意麼?”他倒也坦誠,苦著一副臉子:“我是怕人看見我,韻韻,原諒我。”他承認這裏人並不知他是作家,但知是某人女婿。

你漸漸地減了興致,你已經聽不進他的解釋,他的難處,他不得不這樣子的理由。他還說:人必須適應環境,而且人也的確在各式各樣的環境中生活,還能活得不錯。

“那你幸福麼?”

他回答說:“幸福的理解,每個人不盡相同。”

接著你問:“你有真正意義的愛麼?”

他在迷迷茫茫的雨中說:“韻韻,你要寫詩,別處發不出,拿我這兒來。”然後他毫無勸喻口氣,隻是平直地敘述著自己的經驗:“不自尋煩惱的唯一辦法,就是承認現實。我既不覺得這樣很好,也不覺得這樣不好。你不買葫蘆麼?”他停在一間門臉極小的店鋪前。“H市的特產,也許隻有這依樣葫蘆的葫蘆了!”他淡淡一笑,你又不禁同情起他來。

你要了兩隻,他搶著付了錢。

後來,你就離開了H市。

後來,你也並不怎麼怨恨他。雖然那天雨並不大,他是該到碼頭上來送送你的。

後來,你終於還是走了奚如的路,沒辦法……

你媽在外間屋招呼你吃點泡粥,快上班去,星期一車擠,她說。你在裏屋給你兒子穿衣服,好讓他爸順路送到幼兒園去。孩子玩那兩隻葫蘆,心不在焉,你就急,於是你丈夫過來幫忙,順便還告訴你:“奚如兩口子又吵了個不亦樂乎,老頭子臨上飛機前,她大哭大鬧。”

你聽出你丈夫口氣裏的幸災樂禍意味,好像你倆不吵就多麼幸福似的。

“還有什麼?”你有些不耐煩。

“哦!有人給你寄來一部長篇小說,媽沒跟你講?”

你又擠那路無軌電車,到你那機關上班去,像過去了的許多年的每一天一樣。天沒有落雨,可也不晴,雨季還未過去,鉛灰色的雲壓下來,很暗。

你什麼也沒想,任憑這車載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