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微瀾(2 / 3)

他希望你能尋找到幸福。

你記起奚如的教誨,問他:“你幸福嗎?”

他說:“這要看怎麼個要求法了,我比較現實些。”

還是奚如的指導,一定要你問他:“你有真正意義的愛麼?”

他沒有回答這個間題,他卻說:“韻韻,你要寫詩,別處發不出,拿我這兒來。”說這話的時候,他把臉別過去。

你說:“別處發不出的詩,我更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話題完全未能循著奚如所設計的路線進行,你本來在電話裏想告訴她的,就是這一點。悲劇正在這兒,她未必多麼幸福,卻滿有信心和把握教導你幸福。“不要走我的路,韻韻,一定要自己去尋找愛。不能像一頭母牛似地,被人牽到牲口市場上,任人相看。”

先是奚如輪上的,如今是你。

慢慢地,你深感無聊而又好笑,每一次硬捏在一起,和可能成為未婚夫的人見麵,那套程式也刻板似地相同。於是,產生一種錯覺,這一位和那一位,前一位和後一位,幾乎沒有差別。要說可以,誰都可以,介紹人總要衡量再三,差別諒不太大。要說不可以,拿奚如的話說:“這種買賣牲口式的婚姻,絕對的,絕對的不能忍受!”這話她是跳蹦起來,激昂慷慨地講的。結果她還是按照這樣的方式,嫁給了比她大八九歲的死了妻子再娶的這位先生,他很能疼她,她也需要疼,不過,她大概還需要別的什麼,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便隔些日子發一通火,形成周期性的病態反應。你可憐那老漢,“奚如,也別太過分了!”她說:“你不懂。”你勸她:“現實些吧!”她說:“聽著,韻韻,金玉良言,一個女人,要沒有如火如茶的愛情,白活,還不如死——”

她不會死的,這你知道,甚至離婚也不會。

你還記得,你和她一齊下鄉那些年裏,她是怎樣偷偷地走好幾裏夜路,和在另外一個村子裏插隊的男同學見麵,攔也攔不住。這份秘密進行的愛情,天底下隻有你,她,和那個負心的人知道。你潑過冷水:“奚如,那個猴裏猴氣的家夥,不會和你過一輩子的。”然而她沒命地愛他,明知他年齡小,明知他不成材,明知他隻不過玩玩而已,可還是把自己給了他,而且死也不悔。後來,那混帳東西一拍屁股走了。奚如死去活來,好幾次向你表示,“失去了他簡直不想活了。”

你還防過她,怕尋了短見。那時,她做得出,現在,你至多聳聳肩,她了不起在嘴上說說,絕不會有所作為。你弄不懂,現實生活磨練得使她,使你,每邁出一步,都煞費躊躇,舉措艱難。

“為什麼?奚如!”你和她探討。

她像演員那樣拊胸長歎:“悲劇,悲劇啊!”隻要她先生出差,她就把你找去作伴。那是一位外貿工作者,經常要到國外去,一個挺好的老漢,把他和她的家,裝點得像開外國商品展銷會那樣琳琅滿目。剩下她和你,她又變成早年的她,赤腳在地毯上蹦跳,裸著身子在席夢思床上打滾,朗讀波特萊爾的詩,快活得要死。但你不能提起她先生,也別誇讚這屋裏的一切,要不奚如會馬上泄了氣,又會悲劇地長籲短歎。

有一次,你問她:“到底那混帳有什麼吸引你的,至今念念不忘?”

“韻韻,沒法子,我一見了他,心就癱了!”

“假如——”

“假如什麼?”

“假如此時此刻在屋裏的,不是我,而是那混帳呢?”

“不可能。”

“萬一”。

她從床上一彈而起:“那我情願和他私奔,直至天涯海角。”

“得了吧!”你根本不相信她會有勇氣,“即使是非常值得為之拋棄一切的情人,也未必能跨出門檻一步。奚如,我們都漸漸地有了許多約束,你信不信?”

“也許吧!”她躺倒了。

你問她:“誰說來著,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敵人?”她興致全無,話也沒了。瞪著眼睛朝天花板發愣,你也隨著她看天花板上的光影。“還記得不,有一回咱倆看場,秋天的夜晚,有點涼,稻草還殘留著白天的餘溫,咱倆鑽得深深的,緊挨著,數天上的星星——”

“你又做詩?”

“不,奚如,那時候我們覺得有許多許多將來,好像浩瀚的星空,寬闊無邊。現在,真有一種提線木偶的感覺,一投手,一舉足,都被牽製著。我大概終於也隻好隨便撿一個,嫁了算了。”

“No!No……”她一連說了好幾聲,“我不相信,我不走運,你也會事事不成功!”

馬上就三十三了,奚如就是你的鏡子。

你無法想象下去,介紹,相識,根本談不上了解,三個月,也許半年,一年,不管你有沒有愛,就必得強迫自己鑽進散發別人體臭的被窩裏去。到了這個年紀,據說都是速戰速決,三下五除二解決問題。纏綿的愛情,那是二十多歲年輕姑娘的事。您,早過了豆蔻年華,還挑挑揀揀什麼?決定了吧,決定了就登記,然後就……你不敢接著追尋下去,好像有隻毛茸茸的手,粗暴地探進你懷裏。

奚如掉過身來盯住你——

說良心話,她真關心你,像姐姐似地希望你幸福。某種程度上說,她把無法傾瀉的愛,變換了形式凝注在你身上。“女人企求得到如火如茶的愛,不屬罪過,我從老漢那兒得不到這些。他以為物質上滿足就夠了,他老歎氣,還有什麼沒給你買到的呢?總不稱心。他哪裏知道,即使他把外國買來,能填補心底的空虛麼?”

“愛情,也許可遇而不可求。我大概非走你的路不可。”

“我是後悔不已,你還來得及。韻韻,我忽然想起來,你為什麼不可以再考慮他?”

“哪個他?”

“H市的他呀!”

你當然不會忘記這段舊情。

“去年秋天,他路過省城去北方參加筆會,回來時給你帶來過一簍紅玉蘋果。”

“那又怎麼樣?”

“為什麼送你蘋果而不送我,都是同學。”

你告訴她,因為你替他買的火車票。

她搖搖頭:“不盡然,韻韻,其實,我沒猜錯,他的心還始終牽係著你。”隨著微微一笑,“你給過他一切一切!”

“別瞎說了。”

曾經相愛過,是事實。別人以為能結鸞鳳,也是事實。但結果分手了。他回H市,她留在省城,斷了,淡了,便是這樣一個很自然的局麵。也好,也不好,難說好或不好。

“你以為他快活麼?”

“至少,他在幹他想幹的事!”你對他的成就,並不服氣,在校期間,你不但最早發表作品,兩首詩還被選進《大學生詩選》,全係側目而視。可他走運,他是H市人,在那裏人頭必然很熟,在文聯獲得一份美差,名為編輯,大部分時間屬於自己,多美,這是你羨慕的。作品,對不起,你不想太貶低他,性格往往決定一個人的走向,創作上的缺乏主見而常常追蹤潮流,怕和他太注重現實不無關係,至少,與成熟還有一段距離。

那次去參加黃海筆會,你盡管眼饞,並不認為他在創作上有多大苗頭。連他也承認,假如你具備這優越條件,肯定比他好。

現在檢討起來,你也不能不自責的,係裏女才子這桂冠,使你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奚如幫你參謀過,在全係男同學中篩選個遍,似乎唯有他值得作一番感情投資。他雖不十分吸引你,可也不使你討厭。你明白,也許天底下夠格的追求者很多,但你碰不上。哪怕麵對麵站著,也像太空裏的星與星距離遙遠。你隻能在你這一圈裏排列組合,而在人際中,你這一圈則是無數孤島中的一個。那個穿皮夾克的青年,那個蒜臭詩人,也許沒準是合格候選人,但同擠在一輛車裏,卻無溝通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