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好人(2 / 3)

那位阿姨又過來給她沏茶。

方潔始終也弄不清她父母離婚的主要原因是什麼。那時她太小,隻記得父親搬走再也沒回她們現在還住著的房子。如今,這屋子裏唯一留下來的她爸爸的痕跡,就是那張壓在五鬥櫥上玻璃板下的一張她父母的合影。弄不清她媽為什麼偏偏保留這張發黃的照片,也許還期待著她爸爸重新推門進來?也許隻是為了提醒方潔,記住,孩子,他是你的爸爸?

總而言之,逐漸了解人生的方潔,隻能從她的隻言片語中,去猜想他們夫妻為什麼離異。

父親早年也是多才多藝,後來學乖了走上仕途,顯然很滿意目前這區招生辦副主任的職務。每年暑假他忙得要死,而她去的這一天,又正是發高校錄取通知的關鍵時刻。她感覺她爸爸多少有點炫耀地送走一撥撥來訪的學生家長,還做出一副窮於應付的苦惱相,尤其對人家執意留下的禮物,那種搖頭和無可奈何的樣子,仿佛被陷害了的義憤,她——她媽總說她八十年代——總以為不大自然。他不可能和女兒多談了。又有人敲門了,他說:“這件事讓你媽放心,你也給學校打個報告,說明家庭確有困難,這形式總是要走,老局長我去說,局裏的工作我去做。”

“那就謝謝您了!”

也許她尊稱他為您,她爸哈哈大笑起來。這時,也許因為他身上招生辦主任的味道淡了點,那種血緣上的認同感情多了些,倒覺得他親切得多。

回到自己的家,她媽正趴在桌子上幫她改學生作業,隻要過了冬末春初,哮喘病便會消停下來,她對她媽那雙期待著回答的眼睛說:“答應了,挺痛快!”

“你爸爸?”

“你不是讓我去找他幫忙?”

“我知道他不會拒絕的。”她似乎是要灌給女兒這個印象,“他是好人!”

“媽——”方潔又回到一個並不經常提起的老問題上,“你是不是還愛著他?”

“行啦行啦!快擦洗擦洗吧,一頭的汗!”

每逢談到這類話題,她媽不是回避,便是打岔,或者支吾著遮掩過去。

反正她爸夠神的,她辦回來了,而且不等學期結束,陽曆年元旦可以在城裏過了。新分配去的中學,不但離家近,還是個區重點,方潔高興得要命。她本想馬上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媽,她覺得她那心地善良的媽媽,一輩子幾乎沒有什麼值得振奮的事,除了那塊黑盤上海表,曾經使她風光過一陣外,好像再找不到特別令人高興的記錄。所以,直到今天,她媽還戴那塊老表,並不是經濟不寬裕到連表都買不起;她媽也不吝嗇,甚至離了婚後連她的撫養費也不要她爸付過一個子兒。她還勸過幾次換塊表戴,後來方潔決計不再羅嗦了,那已經不是一塊表,而是一段她媽一生中唯一值得記憶的記憶。罷了,她反轉來倒同情她這兢兢業業教了一輩子書的媽了,一個人終身連和人高聲嚷嚷幾句都沒有過,方潔替她媽窩囊。所以,她把一切一切調轉工作的手續全辦妥了,連行李鋪蓋卷兒,連在山村買的紅果(因為能軟化血管,降低膽固醇,在城裏成了珍貴物了),悄沒聲地推門進屋,給老姐姐來個絕對的驚奇。

“媽——”

她有鑰匙,連門也沒敲,衝進來就喊。

她媽卻不在家,興衝衝的她撲了個空,氣得方潔直擂桌子,她知道她媽幹什麼去了,果然,不大一會,老太太氣喘籲籲地夾著教科書回來了。

“你又去給人家補課!”

聲音響得嚇她媽一跳,她媽賠笑地解釋:“我哪曉得你突然回來,在家裏呆著沒事,這孩子兩次考大學就差幾分,不夠分數線,怪難受的。”

“有錢嗎?”

“你就想到錢。”她媽搖頭。

“我不像你有這種白勞動的癮,冷空氣一刺激,又該整夜不合眼啦!”

“麻黃素!”

“你就知道麻黃素,考不上大學活該,你犯不著——”她沒有再往下說。她媽不會像她這樣做人,同樣,她也絕不會像她媽那樣處世。如果說這相濡以沫的母女倆,有些什麼矛盾,分歧點也就在這裏了。她若是她媽,才不肯那樣輕輕易易地離婚,憑什麼,到百貨公司買樣東西,不合適去退,還得費點口舌呢!說離就離了,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她爸那時很受老局長器重,屬於前途燦爛,一步步要往上發達的人,對她媽說:“也許,我們還是分開的好!”她媽便答應了。笑話!如同兒戲一般!方潔追問過總有分開的理由,她媽不說,逼急了,她媽想想,久遠的事,竟覺得淡了。或者也似乎在寬容,在忍受中不成什麼值得說的了。氣得她直捶她媽。“要我,破釜沉舟,豁出命去大鬧一場!”她媽笑了:“那樣有什麼好,傷了別人,傷了自己,也不解決問題!”每談到這種程度,她隻能歎息:“天哪!老姐姐,你呀你……”

她媽這才發現紅果,發現捆得整整齊齊的被褥(不像拿回來拆洗的樣子):“這,這……”

方潔已沒有興致了,便隨便地說:“同意了,放我走,就這樣,回家來。”

她媽聲音都變了:“成了?”

她把調轉介紹信,工資證明,團關係,攤在她媽麵前:“還鬧了個區重點中學,夠讓人眼紅的了!”她故意說得輕鬆,其實壓抑不住心頭的激奮。可她媽,簌簌地直掉眼淚,一點也不掩飾地像小女孩似地哭了。“媽,媽……”

“我知道你爸爸會幫忙的,沒想到老局長也肯這樣使勁,這世界上還是心腸好的人多啊!到底調回城裏來了。”幸福的淚水一個勁地滾落下來,今年冬天有女兒在身邊,病犯得再厲害,心裏也踏實了。“我知道,老局長對我印象不大好,我不像你爸,事事走在前麵。其實,我並不落後,該做的全做了,不知為什麼,老局長,那時是校長,總覺得我政治上不開展。他人是個好人,我明白,他也是恨鐵不成鋼!那時你爸拿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接班人了,我怎麼能影響他的進步。”

“哦!”方潔聽明白了一點,“敢情你和爸爸離婚——”

她媽連忙辯解:“這可跟老局長扯不上,印象不好也不至挑唆你爸和我離婚。他是好人,真的,要不他肯幫忙把你調進城裏來?不過,那時爭取入黨可太難了,你爸又是個積極分子——”說到這裏,她媽倒微微笑了,“當然,一方麵,他積極得過頭點,另一方麵,我呢,也實在跟不上趟,使勁也不行。沒辦法,你想,我連對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也從來沒大聲斥責過,要我一下子在會上去批判揭發,昨天還在一起備課的哪位同事,我怎麼也張不開嘴。不是不想說,隻是覺得一有了不是就全錯,硬是拐不過彎來,再說究竟誰對誰錯呢?那年頭這種事三天兩頭有,一開這樣的會,我就打怵——”她媽臉上那淒惋的笑,讓她看著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