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適嗎?”妻子覺得不去不妥。
“頂多讓他們那些得意的人缺席審判好了,眼不見為淨,更好,省得在場反而尷尬。”
妻子想想也在理。麵子算老幾?實惠才是第一。
他們雖然為自己從係主任和斯芬克斯那兒學到老臉皮,而感到這種認同多少有點難堪。但是用不著從錢袋裏挖出四十塊錢,兩個人又不免輕鬆快慰了。在會心的一笑中,他倆又得出一致結論,人的臉皮厚度,大概是和年齡成正比例地增加著的。
那天夜間,他們夫妻倆由於這種頓悟,豁然開朗,連夢也十分香甜。窗外,雨浙瀝浙瀝地下著,像一支催眠曲。如果誰要看到他們甜熟的睡相,能相信他們是不幸福的人麼?
就在這天夜間,係主任真的出事了。
他妻子所見到的,朝大學方向開去的那輛急救車,也確確實實是拉突然發病的係主任的。
倒不是心肌梗死,而是由於那筷子好不容易奮鬥到嘴裏的海參,使得他那衰老的腸胃器官承受不了,腹瀉,脫水,休克,一連串的並發症。係主任白天還在談羅馬競技場鬥牛,和西西裏島的黑手黨,到了晚間,便徹底垮了。
不過,感謝上帝,幸虧不是心肌梗死,那樣,老人家說不定來不及交待係裏的後事,便撒手西去。現在一息尚存,因此就有發言權。那兩口子剛睜開眼,門便被人砰砰地敲響了。說來可悲,總去敲別人家門的人,自家的門保險不大會被誰敲的。兩口子也好,孩子也好,竟驚愕得不知所以。他,可憐的丈夫,真以為黑手黨光臨他寒舍呢!等到門開以後,他才知道,老人家貪吃住院,經校黨委研究,尊重係主任的意見,由他來接替主持全係工作。因為下雨,特地派車來接;而且那西班牙學者今天上午做學術報告,乘此機會,向全係宣布新的任命。
他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別人都以為他為恩師的不幸而心情沉重。其實,他腦子裏考慮的卻是,上午報告會結束後,肯定係裏又要在小食堂宴請客人,記住,他告誡自己,千萬別夾海參,這是一。其次,今天晚上,莫斯科餐廳當然是要去的了,四十塊就四十塊吧,西餐保險不上蔥扒海參,可以放心大膽地吃。
那天,他簡直像旋風似地,主持學術報告會,係黨總支改選會。出席全校分房的第十二次方案討論會,沒開完就請假到醫院看了看正在輸液給氧的老人家,僅僅一夜工夫,死神攫住他不撒手了。隨後驅車到老人的家中,表示慰問。回校的途中,又草擬了萬一馬上會用的治喪委員會名單。好容易鎖上係主任辦公室的門,打算回家,在走廊裏來了一對要鬧離婚的年輕夫婦,攔住他要求新上任的領導幹部裁決。肯定,衝那滿臉晦氣的小夥子,他知道,準是像他昨天一樣,屬於不那麼幸福的家夥。不過,他替這年輕人寒心,何年何月他才能拿到這把係主任辦公室的門鑰匙?
回到家中,雖然晚了。擠公共汽車到展覽館,又耽誤了時間。兩人臉上都不高興,不是因為四十塊錢,也不是因為晚。錢,已不在考慮的問題之列,晚,也無所謂,名角一般最後才出場。惱火的原因卻是為了西服領帶,妻子認為係大三角結好,丈夫係不來又不虛心,好容易燙平的領帶,被他扭來擰去,成了褲腰帶。妻子越看越別扭,丈夫卻認為她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嫉妒心理,在變態發泄。因為聖處女不吃海參,不會住院,謎底永無揭曉之日。
“你無聊!”她認為他這種心理分析,和老頭子對西班牙人大談意大利一樣,牛頭不對馬嘴。
“我不理解你這股無名火!”
“你吵吵什麼——”
“那我們來吃飯,還是來頂嘴?”
“也不是我要來的,是你——”
“是我改變主意,不假,可為了你!”
“哼!為了我?還不如說為了給你寫過情書的那位經理夫人。可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這根領帶打成了什麼樣子,也不怕你的老情人——”
“你給我住嘴!”
聲音響得連展覽館的尖頂,都產生了回音。
雨還在淅瀝浙瀝地下個不斷,他倆並肩合打著一把折疊傘,在雨中的廣場馬路旁立著,一動不動。
這傘是幸福牌的,但是,他倆真的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