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她丈夫那一副精瘦的排骨模樣,心裏不禁可憐他起來。有什麼辦法,並不是他的過錯。人不可能八麵玲瓏在學術上又有建樹的,更不可能在討得上級領導的歡心的同時,學會四國外語的。係主任哪回出國參加國際學術會議,論文不是他在這小小廚房裏沒日沒夜地趕出來的呢?可他,連海關的門在哪兒也不知道。她同情他了,想起一句成語:“涸轍之魚,相濡以沫”便安慰他說:“我想不會永遠這樣的。”
他搖頭:“希望渺茫啊!”
“那就等待!”
盡管這兩口子深深地感到不幸福,然而,此時此刻,這小小的慰藉,也算是不幸福中的幸福。也許夕陽不願看天這樣熱,兩個摟得那樣緊的精赤身子,便躲進西山裏去了。
飯桌上,孩子突然想起什麼,忙從幸福牌書寫燈的後邊取出兩封信來:“爸爸,媽媽,信,一人一封。”
一看,夫妻倆好不容易鬆弛一點的情緒,又變得惡劣了。
丈夫忍不住罵出了聲:“他媽的——”
妻子總是和柴米油鹽打交道多些,對於錢袋自然要看得重,歎了口氣:“唉!又得破費!莫斯科餐廳,每位二十元,這些家夥真有興趣!”她又心疼錢,又羨慕那些春風得意的同學,又嫉妒,又覺自慚形穢,一時間感情頗為複雜。她知道,此刻她臉色一定夠好看的。她丈夫,坐在她對麵,如同一麵鏡子,他怎樣的尷尬苦惱,為難窘迫,估計自己一準也是如此。
“我不去了!”她丈夫扔下筷子。
“這不是校友會的活動,是咱們班的聚會。你記得不,那個到聖芭芭拉去攻讀博士後,嫁了洋人當了經理太太的女同學,不還給你寫過情書——”一看孩子豎起耳朵聽得入神,連忙喝開他們,“吃飽了沒有?下樓去玩吧!”
丈夫抱著頭,一聲不吭。
她知道她言重了,抓住他手,撫摩著:“我不是有意的!”
半天,他才說話:“我當然明白。”然後他又搖頭,“我大概果真不會有出息,完蛋貨,這輩子交待了。”
“又來了,又來這一套了!”她用力托起他那越來越低的腦袋,“幹什麼?幹什麼?弄得咱們連半點幽默感都沒了,多沒勁,簡直無聊透了!咱們該誰欠誰了麼?你看看,讓孩子瞧見成什麼體統?大丈夫男子漢,一家之主,還掉眼淚,像話嗎?”
“我對不起你……”說到這裏,做丈夫的竟硬咽了。
她掏出手帕給他擦去臉頰上的汗水和淚水,雖然,那是塊幸福牌的手帕,然而,兩口子卻實在不那麼幸福。
“去吧!”妻子還是忍痛作了決定,“這頓會餐不吃也得吃!”
“四十塊錢!”
“如果咱倆不去,分明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別人怎樣想咱倆,是他們的事,咱們不能失去自尊心。”
“四十塊錢哪!”他倒不是十分心疼錢,花上四十元去維係住一顆自尊心,是不是值得?
“你能不能談點別的?求求你!”
“別的又有什麼好談的?”不幸福的人連話都少了。
“我又想起那輛急救車。我就不信,你們係主任會長命百歲?”她把話題轉移到這個永遠的家庭主旋律上。盡管係主任是她丈夫以及包括這一家四口人的不幸福的根源,然而,那老人家確也是可能帶來幸福的希望。所以他們的情緒常要影響到兩個上學的孩子。隻要看見推門進屋的爸爸,臉上蒙著灰暗的陰影,他們便知道係主任,那可惡的老爺爺還活在這世界上。全家圍繞這個主題,在飯桌上能談許多許多,反正係主任老了,笑話也多,他活著一天,便要製造一些笑話,像一碟開胃的小菜,頗能增加全家人的食欲。
“甭提那老東西!”他站起來,抱著頭,好像得了三叉神經痛似地滿臉苦相。
“你怎麼啦?今天情緒這麼壞,沒準是要變天的緣故吧?”
“四十塊錢——”又繞回到原處。
“夠啦夠啦!”妻子不耐煩了,他怎麼能這樣卑微委瑣,一個人由於不幸福,連心靈、誌趣、理想和談吐都會變得庸俗和低下了麼?“真是讓人不可理解,不就一點錢麼,又不要你的命!”
“我懷疑有無必要花錢吃這頓飯,去阻止別人說長道短,我們那老頭子,你們那老處女,議論還少嗎?照樣賴著不下台,其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