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3 / 3)

1899年七十一歲《複活》,

1901年七十三歲《哈澤穆拉特》。

1902年至1910年近十年間基本上沒寫出什麼作品。

雖然,以創作生命力的“花期”論,這兩位大師都持續了半個世紀。雖然,他們作品的成就,可以說是步步登高。

雖然,或許是巧合,這兩位最後的扛鼎之作,《九三年》和《哈澤·穆拉特》,都是在七十三歲時寫出來的,都達到了前所未及的高峰。但是,也似乎是不謀而合,從此,就基本擱筆,再無力作。

這就是大師的明智和從容了。

不能寫,寫不出,即使能寫,寫得出,可再也寫不好的話,與其如此,不如擱筆。任何一個作家,不可能始終保持著井噴狀態。我到過東北大慶油田,在那裏待過一陣,早先,從地底噴出來的油,是百分之百的原油,而采集了數十年後,地下儲量減少,就得通過大量注水將殘存的油擠出來,這樣,原油中的含水量必然就高。原油的水分是可以脫除出去的,而文學作品中的水分,就隻有留給讀者以嚼蠟的感覺了。

無論是寫得好的作家,還是寫得不好不壞的作家,在他一生中,總是有他創作的“花期”,也就是所謂井噴的日子,花兒綻放的“爆發期”。這種從數量到質量的躍變,往往因人因時因地而異,“花期”的長短,從上麵所列舉的例證來看,也各個不一。像巴爾紮克,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寫了一輩子,爆發了一輩子的大師;像雨果,像托爾斯泰,基本上也是寫了一輩子,爆發了一輩子,而且,愈來愈佳,然後就打住。

在我國有專業世作家編製,有評一、二、三,四等作家職稱的光榮傳統和優越條件下,寫一輩子,寫大半輩子,倒是不難做到,但絕大多數人,都談不上什麼爆發期的,弄好了,三五年,弄不好,虛晃一槍,更差的,像從來沒有來過例假的女人,花都沒有開放,哪裏還有結果的可能,就更談不上爆發了。於是,就不由得對於像巴、陀,雨、托這樣的文學大師,而且越寫越好的始終處於爆發狀態的文學天才,從心底裏湧上來那句“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讚歎。

所以,我對目前時不時出現的天才啊、大師啊,持一種懷疑的態度。至少在近二十年間,文壇上大師之多,幾乎超過城市裏禁養的狗,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我相信,如果有上帝,他肯定是一位挺吝嗇、挺小氣的老先生,絕不是那麼大方得很,隨手就把文學大師和文學天才這兩頂桂冠,像烙燒餅撒芝麻似的大把撒。

我記得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開著吉普車的美國大兵,和《讀者文摘》及簡裝廉價的暢銷原版書,一齊出現在上海的馬路上。那年,我十五歲,在家長的逼迫下,硬著頭皮到夜校或什麼補習班讀那些廉價讀物,以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至今我還能記起念過的薩羅揚(William Saroyan)的一本小說《雞蛋與我》(The egg and me)。隻留下書名的印象,書中寫了些什麼,腦海中已是一片空白。

薩羅揚這個美國作家的名字,還可以從文學辭典中找到,而他這部《雞蛋與我》,卻一絲也想不起來了。同樣,前麵提到過的西德作家伯爾,也是曾經名噪一時,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但是,他的作品,如《火車正點到達》,如《九點半鍾的台球》,如《小醜之見》,如《失去名譽的卡塔琳娜·勃羅姆》等等,在21世紀的中國讀者群中,究竟還有多少人在捧讀,是要打個問號的了。不是他的小說不具有經典價值,也不是他的小說對於今天已毫無意義。但讀者,腦海中的信息處理,如同早期的PC機一樣,硬盤是很小很小的,隻有一兆或四兆的字符儲存量,存這個,就存不了那個,一定要存這個,就得先格式掉那個。這種限製是很無情的,是一個不停地除去廢品、俗品、贗品、次品、保留正品、佳品、珍品、極品的篩選淘汰過程。

讀者自發的揚棄,是所有作家最難逾越的一道很高的門檻。

所謂“名著”,所謂“經典”,不是評論家說了算的,更不是作家自己貼上的標簽,隻有時間,無限的時間,即曆史,這才是最嚴峻的審判者。薩羅揚(1908-1981),伯爾(1917-1985),他們的作品至今還未超過五十年,而巴爾紮克、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托爾斯泰的作品,已經超過一百年,所以,對後者的認定,要比對前者的認定,更為準確。

那麼我們時下那些未超過十年,二十年的作品,就“名著”,就“經典”,就“大師”,就“天才”,等於半夜過墳場,吹口哨給自己仗膽一樣,純屬自我精神鼓勵一族,也就不必當真的了。

陸遊在《老學庵筆記》中,就寫了南宋時期那些自我精神鼓勵一族。

“晏尚書景初作一士大夫墓誌,以示朱希真。希真日:

‘甚妙。但似欠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問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日:‘此處欠。’又問:‘欠何字?’曰:

‘當增‘不行於世’四字。’景初遞增‘藏於家’三字,實用希真意也。”

“藏於家”,是絕大多數作家所寫的作品一個必然的去處,這是你淒婉、哀怨、悲憤、恨絕、跺腳、跳牆、上吊、尋死,也無法改變的事實。真正的“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文學作品,一代一代傳下去,被許多人閱讀,那一定是少之又少的。

否則,就我們中國的一部文學史,也會比《二十四史》還厚了,那就太痛苦,太負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