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一個陌生的外國人眼中,冬天的莫斯科,是沒有什麼吸引力的城市。積雪像沉重的白色鎧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敦實的建築物,冷清的街道,笨重的車輛和戴著厚重雪冠的行道樹,看多了,便全無興味。無論你站在阿爾巴特街,或者列寧山下的大路上,站在加加林的宇航紀念碑下,站在經互會那像一部打開的書似的大廈前,站在共青團員地鐵站的出口處,看那些穿得臃腫,把自己裹得圓圓的,在寒冷中走路的俄國人,那臉色,恕我不客氣地說,和天色,和雪色,相差無幾,一式的灰暗無光。我惶惑不解的疑團是:
這樣的國度裏,這樣的氛圍中,怎麼能出現那樣非凡的藝術巔峰?
冬天的莫斯科,也許因為氣溫永遠在零下的緣故,也許不完全因為天氣的緣故,凡是被稱作門的入口處,都是緊閉著的。商店、酒館、咖啡廳的門,都掛著厚厚的簾子。而且,每個居民家的門,都異常的厚重敦實,對想推開它的人來說,無疑意味著一種拒絕。我不禁再想問下去,在這樣生冷的環境裏,怎麼能誕生出那樣美妙的藝術精靈,有她適宜生存下去的條件嗎?
這時,我從鮮花的海洋中和那些無論如何不肯離開劇場的觀眾臉上,看到了偉大的俄羅斯文化的傳統、底蘊和深藏的力量源泉。我還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酷愛藝術的人民,更沒有見識過這樣崇敬和傾倒於藝術大師的人民。這時候的俄羅斯人,那臉上的色彩要豐富得多,表情要熱烈得多,語調要親和得多,和我在紅場上粗粗一掠的他們,幾乎找不到共同之處了。
最近,我看到一則報導,也許內容涉及俄羅斯人的日常生活,不是很重要的緣故,編排在報紙不很起眼的角落裏。
然而,我讀了以後,卻相當激動。這位記者告訴我們,在莫斯科,雖然由於商品匱乏,時有排隊現象,但絕少有人隨便加塞兒,雖然不是十分富裕,但買書的人不少,聽音樂會,到劇場去看演出的人也不少。尤其喚起我記憶的,是他們重視文化生活,珍惜藝術熏陶和對於尊重藝術家的文化傳統,所有出入演出場所的俄羅斯人,都相當在意服飾儀容,特別是女性,無不精心打扮,盛裝而去。
我不能不折服了,在擁有這樣深厚文化傳統的國度裏,擁有這樣酷愛自己民族藝術的人民,那穿著火紅衣裙的精靈,又怎麼能不“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地展現她最大的藝術才能呢?奠斯科大劇院裏的鮮花會枯萎,但在這土壤裏萌發出的藝術奇葩,肯定是永遠也不會凋謝的。
這大概是那年在冬天的莫斯科,所體味到的最值得寫出來的一點了。
“曲終人不見”,對一個具有如此深厚文化積澱的民族,也許隻是暫時現象。雖然歌德就文學的興衰講過他的看法:
“文學的退步可以表明一個國家的衰弱,這兩者走下坡時是齊頭並進的。”蘇聯這個國家不存在了,但俄羅斯文學,以及與之相同的戲劇、音樂、舞蹈等等藝術,那曾經輝煌的過去,絕非稍縱即逝的隕星。擁有如此光輝文化基礎的國家,擁有如此良好文化素質的人民,難道不會從“江上數峰青”的前景兆示,預測到那足以拭目以待的俄羅斯文化的新篇章嗎?
記得魯迅先生在他的《南腔北調集·祝中俄文字之交》一文中說過:“我們的讀者大眾,在朦朧中,早知道這偉大肥沃的‘黑土’裏,要生長出什麼東西來。”重溫這句話,一代芭蕾大師從舞台的腳光前隱退,焉知不久的將來,不會有登峰造極的新人出現呢!
因為是沃土,必定要對人類文化的進展作出貢獻,這是勢所必然的。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凡是偉大的民族,早晚都會擁有自己偉大的文化。俄羅斯如此,我們中華民族也一定如此,曆史也是這樣證實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