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有意的錯,宋·趙令畤《侯鯖錄》裏也講到了:
“東坡先生召試‘直言極諫科’時,答《刑賞忠厚之至論》,有雲:‘皋陶日殺之三,堯日宥之三’,諸主文皆不知其出處。及八謝日,引過,諧兩製模次,歐公問其出處,東坡笑日:‘想當然州’諸公大笑。”
這兩則筆記,大同小異,但所以一齊抄錄出來,因為我很在意後則中“諸公大笑”四個字。這是一個很動情的場麵,那些應該說是蘇東坡的前輩,北宋文壇璀璨群星中,最閃光的幾位,能夠如此豁達大度,對待這一信筆由之的過失,大家在溫和的笑聲中,掀過這一頁。讓人看到這裏,真有如沐春風的溫煦之感。
因為中國的文人,是很容易刻薄,而幣大容易習慣寬容的。還以蘇東坡為例,宋·朱熹在《朱千語類》裏,就很無聊地挑過他的錯,而且連歐陽修也捎帶上了。“人老氣衰,文亦衰。歐陽公作古文,力變舊習。老來照管不到,為某詩序,又四六對偶,依舊五代人文習。東坡晚年,文雖健,不衰,然亦疏魯。如《南安軍學記》,海外歸作,而有‘弟子揚觶,序礎者三’之語。‘序黜’是人掛名,其疏如此。”
大師們的這點筆下瑕疵,值得如此鄭重其事嗎?也許歐陽修老來興起,偏要四六駢文一番,又如何?為什麼非要把自己綁在一棵樹上吊死?即使過去提倡過,現在反其道而行之,文無定法,又有何不可?而且蘇東坡一生寫了那麼多文字,用顯微鏡找出來的這點疏失,能影響他整體的成就嗎?
朱熹在他的理學範疇裏,或許是位大師,但在文學領域裏,他就未必是大師了。在文學史上有過這樣的階段,往往大師缺席的時候,一些次大師便走向台前;而次大師的身上,那種胎裏帶的中國文人的刻薄,不寬容,就不免要顯現出來。
魯迅先生有篇很重要的文章,題為《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其中也有過筆誤,他在談到夏侯玄和何晏的結局時,將這兩人都寫成為司馬懿所殺,其實,夏侯是死在司馬懿的獨眼龍兒子司馬師手裏,難道因為這點無意的錯,能改變對這篇文章的觀感嗎?我相信,每個魯迅先生的讀者,都不會產生像朱熹抓到蘇東坡把柄的過癮感。
記得蘇東坡剛在開封都城嶄露頭角的時候,歐陽修給梅聖俞寫信:“取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他罔顧這個後生那有意或無意的錯失,根本不去過問,一笑了之,而是一心一意想給他營造出一個適宜成長的環境,這也許就是大師對大師的惺惺相惜了。
湊巧,最近恰逢巴爾紮克誕辰二百周年,我讀了安奠洛亞《巴爾紮克傳》,在這本書中,他引用了《居斯塔夫福樓拜通信集》第3卷第31-32頁的一段話,很有意思。
福樓拜說:大師們“根本無須講究文筆,他們這些了不起的人不在乎有語病,正因為有這些語病才更說明他們了不起。而我們這些小人物隻有拿出十全十美的作品才能站住腳……在此我不揣冒昧提出一個我在任何場合都不敢說出口的見解,即大作家往往文筆不佳,這對他們再好也沒有了。不應該從他們那裏去找形式美,而應該到二流作家(如奧拉斯、拉布呂耶爾)那裏去找。”
我不知別人對福樓拜這個“不敢說出口的見解”作如何想?不過,若是太中規中矩了,像教科書般一字一板地寫作,努力不出一點錯地兢兢業業,如履薄冰,我擔心,那文學的鮮活生命力,會不會在思慮和擔心中,受到一些影響?
要想不出錯,最佳之計,就是擱筆;而若想寫下去,就不要怕出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