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98年的7月,一位法國作家被法庭以誹謗罪判處徒刑。
就在宣判的當天,他跨海逃亡,在英倫過著隱姓埋名的日子。
這位作家,就是偉大的法國作家左拉(Emilezola 1840-1902)
作家被弄到對簿公堂,左拉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在今天的文學圈子裏,這是個已經少有人談起的名字。而且,即使一些專門研究外國文學的專家,有更值得他們關注的熱門話題,對於這種已經不時行、不流行的自然主義的文學作品,也不肯下大力氣、花大功夫去鑽研了。第一,市場的需求,已經接近於零。第二,一百多年來,有關他的著述,也已經接近於飽和。
文學,就是這樣運行著的,像波濤洶湧的大海,潮漲了,潮退了,生生不息,永無止日。幹是,就如同留在沙灘上的一道道浪花的餘沫,左拉,這個文學巨匠的名字,就成為曆史。
左拉逝世,距誇不足百年,讀他那些曾經輝煌一時作品者,已寥若晨星。想到時下一些作家,認為自己已經傳世,或一些捧家,認為某些作品已經經典,都是不怕大風扇了舌頭的過甚之詞,看他們那一臉張狂、一身輕浮,很令我們為之捧腹。
文學的不朽,是由坐在書齋裏的幾個人,交頭接耳就能決定的嗎?
2050年以後的讀者喜歡讀什麼文學作品,能以眼下這些明公的不太高明的脾胃為標準嗎?
我們到飯店請客的最起碼的禮貌,總是要把菜單遞給客人,請他點菜吧?如果一個主觀到家的主人,接他個人的好惡,決定了幾道菜式,也不管你是不是能夠接受諾曼底的奶酪,非強迫你吃的話,你會欣欣然地坐在那裏嗎?雖然,法國奶酪風靡世界,但對有如一個連的軍人同時脫下軍靴那種其臭無比的奶酪,敢於領教者還是屈指可數的。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文學胃口,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文學追求和愛好,先不要把話說絕,中國新時期文學過去了二十多年,包括我們尚健在的,經曆了這個過程的讀者,都已經不記得曾經可有一部或者半部作品,具有五年以上的生命力?作家們都相當健康地活著,他們的作品已經壽終正寢,成為文學垃圾,這種現世報的活劇,不是總在上演著嗎?
左拉一生的目標是追趕巴爾紮克,直到他最後死於煤氣泄漏,由二十部長篇小說構成的《盧貢一馬卡爾家族》,是他的類似《人間喜劇》式的法國社會生活的編年史。法國作家巴比塞說過:“在左拉眼裏,隻有長篇小說才是‘我們時代的武器’,如同悲劇是十七世紀的武器,詩歌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武器一樣,他說‘長篇小說的靈活框子可以把全部知識的總和都包容進來’,‘長篇小說——這是隨心所欲的東西。’”
這位長篇小說領域中進行過寫作實驗的大師,時下,持現代派觀點和隻不過標榜新潮的作者或讀者,或既不是作者也不是讀者的文學混混之流,都不大提起。有的人甚至不知左拉為何物,即或知道他是誰,他曾寫過些什麼,現在忽然提到了他,和從箱子底下翻出來的四個吊兜的滌卡中山服,國防綠的洗得褪色的軍便服一樣,至少有種老古董感覺,背時的感覺,這大概是不會說錯的。
文學是個市場,和服裝一樣,流行什麼,滯銷什麼,是個使神經脆弱的作家,像沒頭的蒼蠅東碰西撞,足以忙得五內懼焚的問題。有的作家,財源滾滾,炒作成癮,有的作家,苦守寒窯,隻好喝西北風。所以,這種不平衡,大概就是現實,現實就是這樣殘酷無情。
隨便舉個例,同是外國作家,同是在名字中間有個“拉”字的,那境遇也是黃泉碧落,上下迥異。譬如那位杜拉,譬如那位昆德拉,其吃香走紅的程度,可就大大地讓左拉感到慚愧。杜拉因為和張愛玲一樣,由於在前不久香消玉殞的緣故,突然走俏。不但她的書好銷起來,連由香港演員飾演男主角的《情人》VCD,也賣得不錯。至於昆德拉,那更是一直披敬若神明,受到眾人的頂禮膜拜。甚至拉美文學,隻不過沾一個“拉”字的光,也在文學市場上被看好。因為流行和時尚,有一股裹脅愚盲的力量,會誘使那些輕信者、追隨者,也就是北京人所說的“老趕”之輩,會不由自主地趨之若鶩。其實,拉美作家中也是良莠不齊,龜龍混雜。有的相當“柴”的。最近召開的國際西班牙語大會,巴爾加斯略薩不就指責一些作家在使用垃圾語言嗎?因此,杜拉也好,昆德拉也好,狂捧嗜痂者,同大有人在,持相異評價者,也是大有人在的。
中國人之容易披蠱惑,被煽動,和中國人之喜歡看熱鬧,喜歡一窩蜂,喜歡大呼窿,喜歡起哄架秧子有關。
清末義和團運動,就是一個最具說服力的例證。一夜之間,京城津門,神壇遍地,磕頭燒香,扶清滅洋。那些信徒堅信大師兄所言,念了咒就可以刀槍不入,哪怕後來在武清縣,在垡頭鎮的交火中,證明了敵不過洋槍洋炮,一排一排地被洋鬼子擊斃,倒地不起,還不承認符咒不靈,聲言係死者不夠心誠所致。所以,我在一本書裏看到一則統計數字,說中國每天有六千萬人在如火如荼地大練氣功,就一點也不奇怪了。這其實是縮小的說法,包括我認識的幾位神神道道的作家,幾位走火入魔的編輯,說現在神州大地上流行著當代義和團癔病綜合症,不算過分。於是,我想,拉美文學,乃至死去的杜拉和活著的昆德拉的崇拜者,有的是托,有的是病,但也有相當一部分隻不過傻子看戲,人雲亦雲,眾人說東不敢說西的從眾心理的慣勢罷了。